月洒如霜,霜满人间。
入夜深时,街上华灯燃尽,满目清凉。长街尽头却有一所大宅,仍旧红灯高照,映映生辉。此宅深墙阔院,朱门紧锁,正门之上赫赫然高悬一匾,匾上楷书“贾府”二字。此“贾府”二字如镀金一般,于夜色里泛起金光,足可夺目。再看贾府周围住户,低矮破旧,屋前无院,屋后无园,两侧无墙,堪堪可遮风雨,竟较白日里看到的更夫草房还要差上一截。
有诗曰:“淮南七里有贾府,天下贫富最悬殊。”
此时,远远走来二人,行至贾府边墙,却忽然停下,抬头仰望这数丈高墙。墙外寂静无声,墙内却莺歌燕舞靡靡之音不绝。二人环顾四周,杂草丛生,野狗难寻,竟与墙内形成天壤之别。
白玉笙叹道:“好一个贾府,真阔绰,真气派,真不知剥削多少民脂民膏。”
燕公子道:“杜子美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悬殊,历来如此。我见过比贾府更富的,亦见过比更夫更穷的,天下之大,哪能事事均平,只是似贾府这般富丽却坐落在贫民区的,却是罕见。今夜,我便要好好清点一下贾府财物,均平均平,替他们积点德。”
白玉笙疑道:“积什么德?”
燕公子道:“积德就是……就是做善事,到时候你自会知道。”
话音一落,他脚尖轻轻一点,便跃上高墙。有夜色掩护,他蹲下身,细细打量起贾府,但见院中假山林立,细水长桥,更有花园百卉、亭台回廊之属,而护卫成群,奴婢无数,当真是繁华锦绣、富丽庄严。待摸清底细,他便一跃而下,轻如飞燕,稳如落叶。
白玉笙赞道:“燕兄,你果真是属燕的。”
燕公子看着他,眼睛骨碌碌一转,打趣道:“有鉴于此,你大可不必叫我燕兄,叫我小燕子如何?”
白玉笙连忙摆手,急道:“使不得,使不得,叫你小燕子只怕太轻薄……”
燕公子却道:“你这呆子,当真开不得玩笑,叫小燕子非但不算轻薄,反倒是极高的美誉。你或许不知道,如今这江湖上,正有一只小燕子,专爱劫富济贫,五路、九州的官府都拿他没辙。”
白玉笙奇道:“果真有?”
燕公子道:“自然有的,而且你很快会见到他。不过……”他话锋一转,说起正事,分析道:“贾府护卫太多,越墙而入容易,只恐怕难以在院中走动。我们不妨由前方房顶入,房顶高而宽,护卫不易发现。”
白玉笙盯着燕公子发呆,痴痴道:“都听你的。”
燕公子用折扇敲他的脑袋,嗔道:“呆子,你看我做什么,走啊!”
白玉笙猛然惊醒,以左手掩面,以右手揉眼睛。他跟在燕公子后头,贴着墙往前走。可他虽往前走,心却停留在原地。刚刚那一幕太过诡异,月光洒下,洒在燕公子白皙的脸上,他盯着燕公子看时,竟觉得燕公子像个姑娘,而非公子。
他猛地摇头,继续往前走。
再走一步,却是撞上燕公子。原来不知不觉中,燕公子已停下脚步,正抬头仰望,查看高墙。高墙之内隐约可见房顶,由此地潜入,最合适不过。
燕公子揉揉肩,问他:“你刚刚撞我做什么?”
他有些心慌,辩解道:“我无意的……对,我无意撞你,是你撞上我的。”
燕公子不再言语,脚尖轻轻一点,先行上得房顶,待确定未被护院发现后,复下得院墙,携白玉笙跃上房顶。只是白玉笙刚上房顶,便瞧见满园景致,一时激动,竟脚下生滑,险些摔下去。
燕公子连忙拉住他,莞尔笑道:“你果然不会武,你……就是个书呆子。”
白玉笙道:“师父教我读书,却从未教我习武。”
燕公子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师父师父,你整天就知道你师父,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什么都是错的。那他有没有教你做梁上君子?深更半夜爬上别人家的房顶,非偷即盗。”
白玉笙被燕公子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抬头看天。
天上月圆,月圆如镜。师父常说,神仙白天住云上,夜晚住月上。他记得那首歌谣:“做神仙好,做神仙妙,做神仙乐得呱呱叫”,他也记得师父曾叮嘱他要像神仙一样自在逍遥,可他做不到,他没有学会神仙的逍遥,只徒增人的烦恼。下山以来,已生出许多事端,下山时有禅师与张长生相伴,如今却只剩他孤身一人。
一念及此,他反手摸剑,剑是好剑,冷若秋霜。原来他不是一个人,他至少还有剑,一人一剑。
秋霜本是师父的剑,见剑如见师父!
燕公子拿折扇在他眼前晃,打趣道:“你若想赏月,我自会陪你赏;你若想摘星,我亦会帮你摘。可眼下我们身为梁上君子,总得做一做梁上君子该做的事,否则我们就是伪梁上君子,简称伪君子。”
白玉笙一听,便噗嗤笑出声来。
他不再多想,跟紧燕公子。燕公子的轻功着实了得,在瓦上疾走如飞,如燕飞檐,无声无息。可白玉笙紧紧跟着,时左时右,竟是堪堪不落下风,面不红,气不喘。燕公子停下时,他却收不住脚,险些撞上。
燕公子把手一横,拦下往前冲的白玉笙,奇道:“你能跟上我?”
白玉笙道:“能啊,你走得并不快。”
燕公子道:“怎样算快?”
白玉笙不知道怎样算快,他只是突然想起师父,师父就足够快。那日盗匪袭村,师父瞬间从山脚移到山腰,所有人皆看得真切。师父到山腰时,还顺带杀死所有盗匪,盗匪不及闪避,便被师父一剑封喉。显然,师父算快,盗匪算慢。原来快与慢是相对的,一个人一旦自身快起来,他眼里看到的都是慢。
没有恒慢,亦无恒快!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快,只因他从未这样快过。他在飞奔时,只是想起被师父拂尘追打的往事,师父曾让他踩着奇怪的步伐,时左时右,循环不息。曾有一个瞬间,仿佛身后真的有拂尘在追打他,因而他使出全力飞奔。但燕公子在等他的回答,他只得转移话题,随口道:“不说这个,我们身为梁上君子,得做一些梁上君子该做的事。”
燕公子没好气道:“不说就不说,等你想说,我却不乐意听。”
话音未落,他已蹲下身,自扇中取出一枚银针,银针轻轻一划,便将琉璃瓦断为两截。他揭开其中一截,露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洞口。洞口虽小,却能看清整个房间。瓦上蒙尘,瓦下却是莺歌燕舞,一片醉生梦死温柔乡。
燕公子恨恨地道:“世道艰难,为富不仁,今夜就要你好看。”
白玉笙一听,便跟着望去,细细打量起来,却见一位胖老爷懒卧榻上,欣赏着台下一众舞姬翩舞,不觉惊道:“我认得他,我认得他……原来他与贾不平竟是一家人,难怪会那样跋扈嚣张。”
燕公子奇道:“你果真认得?”
白玉笙郑重地点头,回忆道:“认得!化成灰我都认得!他曾仗着有钱有势,带着数十名家丁,去良心包子铺调戏女掌柜。”
燕公子道:“然后呢?你可曾教训他?”
白玉笙脸上一红,惭愧道:“我不会武,有心无力。不过,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时有一位前辈高人正在包子铺用餐,便路见不平,将他与所有家丁都狠狠教训一顿。”
燕公子道:“如此说来,这贾不平更好不到哪里去。”
说话间,却有一管家模样的人敲门而入,匆匆行至榻前,附在胖老爷的耳边轻声言语。胖老爷微微点头,双手用力撑在榻上,想要起身,却不能够。管家见状,立即伸手去搀扶,颇为用力,勉强让胖老爷起身。胖老爷一声令下,撤去歌舞,待歌姬、舞姬皆退下,他才穿戴整齐。
胖老爷挺着个滚圆大肚,吩咐道:“甄琼,跟我走!”这位姓甄的管家会意,跟在胖老爷身后,不敢离开半步。
燕公子道:“走,跟上去。”
胖老爷在院中穿行,约摸一刻,行至一间房前停下。白玉笙抬眼一瞧,这间房竟比方才那间还要奢华。仅从外观看,这间房的房檐、门窗皆非等闲之物,处处精雕细琢,极有讲究,亦很气派。而房前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甚为森严,犹如皇宫内院,闲杂人等勿扰。
他自小长在山上,从未见过如此华丽的建筑。
那些岗哨见到胖老爷,却是毕恭毕敬,甚为虔心。胖老爷大手一挥,斥退左右,便由甄管家开门,大步走进。
燕公子携白玉笙飞到那间奢华至极房间的房顶,故技重施,揭下一截琉璃瓦,以窥探房内一切。但见整间房金玉相彰,雕梁画栋,果真富丽堂皇,而大厅上歌姬奏乐,舞姬起舞,甚是欢愉。再看榻上,却是卧一醉汉,醉汉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名满江湖的淮南第一名捕贾不平。此时此刻,他正欣赏着舞姿,双手却不闲着,左右各搂一名衣不遮体的女子,极尽淫乐。
有道是:“翩翩江湖假名捕,夜夜笙歌真淫徒。”
孰能想到,白天还高谈阔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淮南第一名捕,此时却做着翻云覆雨、颠倒乾坤的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