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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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陋巷安居

时已过午,阴云密布。

苍天在上,似乎不甚愉悦,日藏云后,风无影踪,间或有黑云压城,万物肃穆,唯沉默不语,静待宣判。仿佛昨日暴雨并不过瘾,未将人间洗涤干净,故而急需酝酿一场更猛烈的清洗。

城西安居巷,素有淮南城第一陋巷之称。

自淮南成为衔接南北之重城起,城西、城东之间便存在着贫富差距,差距随着时间推移,俨然有越拉越大的趋势。本朝初立,南北直道贯通城东,客商往来便利,客宿、酒食之业兴起,带来颇为可观的盈利。

反观城西,穷乡陋巷,瓮无可炊之米,柜无可穿之衣,渐渐沦为城东之附庸。多有城西贫民与城东富贵之家存在租佃、借债关系,更有甚者负债累累,生活难以为继,直至鬻儿卖女,只求温饱。

人生于世,活着为第一要义。当一个人连最基本的温饱都难以解决时,遑论礼义廉耻。鬻儿卖女虽为圣贤所不齿,但城西陋巷遍地,贫民无所养活,病者无所救治,唯有出此下下之策。

有歌谣曰:“城东好,城东妙,城东富如神仙庙;拜神仙,拜苍天,来世托生神仙殿……”

此歌谣不知由何人编唱,竟是一夜之间广为流传,尤其在城西贫民之家,可谓妇孺皆知。只是妇人每每哼唱时,不知不觉便会潸然泪下,却要照顾幼儿,做一顿无米之炊,缝一件无棉之衣,勉强度日。

巷名安居,本为一种绝望之中的希望。

当绝望至谷底时,光照不到,风吹不着,若再不心存希望,便更难活着。

作为淮南城第一陋巷,原本屋不遮雨、窗不挡风的安居巷却家家修葺草房,以备即将到来的秋冬。除此之外,瓮中有米、柜中藏衣,妇人哼唱歌谣时不再落泪,幼儿受哺时不再啼哭……

如此安居,倒真符合安居之名。

希望不再只是希望,而是现实。当希望照进现实,必须受一道光的眷顾。

小燕子便是那道光,那道贫民心中的希望之光。原来钱府被盗之夜,白玉笙与小燕子济贫的第一站便是安居巷。自巷首至巷尾,挨家挨户,皆扔进一小袋金银,无一遗漏。贫陋之家,一两银子足可抵一月生活,十两便可抵一年生活,如今家家户户皆有金银百两,足可改善居所,安稳度日。

钱财只是手段,活着方是目的。

钱财终究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却在生死之间留有大用。若能衣食无忧,安稳一世,便没有人会去追逐钱财。

妇人哼唱歌谣时,将神仙、苍天皆改为燕子。她们拜过数十年的神仙、苍天,却未能得到一砖一瓦的馈赠,与神仙、苍天相较,显然燕子更值得她们朝拜。她们朝拜燕子,只因燕子是她们的希望,是她们的活神仙。

此时安居巷首,缓缓走来一人。

巷民们不知道,走来的是一只燕子。画上有两只燕子,一只关在牢房,另一只唤作白玉笙的燕子尚在淮南城中。

白玉笙来安居巷不为别的,只为查找一位名唤翠莲的女囚。

原来,离开军营之后,白玉笙仔细琢磨过兵士的话。连一介区区伙夫都能信任铁无私,他实在应该深思熟虑,给予铁无私应有的信任。虚虚实实,幻幻真真,能在诡谲难测的江湖找到一个可信之人,谈何容易?他已信任铁无私七年,实在不该轻易否定。

找不到铁无私,便只能去找此案中的另一个关键:女囚翠莲。

他本不知道翠莲之名,更不知道此时翠莲是否得救。但他有一种直觉,一种去翠莲住处能有意外收获的直觉,而想知道女囚翠莲的住处并不难,只需花上一两碎银,问一问府衙附近的乞丐即可。

乞丐包打听,乞讨是副业。

每一位乞丐皆有自己的打听渠道,固定的打听渠道便会使他们拥有各自固定的活跃范围。以淮南城为例,大小乞丐成百上千,既有蹲守城门者,亦不乏游荡于客栈附近者,更有在府衙外踩点者……

各有分工,各有取舍。

活跃于府衙牢房外的乞丐,便会对府衙、刑狱之事知之甚详。他们虽整日里嬉皮笑脸,却极机灵,每每跟在捕快、衙役身后屁颠屁颠的跑,便能打听到想要打听的事。捕快、衙役们虽嫌烦,却不会抓他们。

有许多乞丐骗吃骗喝,情愿到牢房中待着。

只要不是死罪,乞丐在牢房待一日,牢房便得管乞丐一日的饭。秦中举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命捕快、衙役们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无甚重罪,尽量不要将乞丐抓捕归案。

得此便利,乞丐们总能打听到消息。

为防出错,白玉笙问过几位不同的乞丐,却得出一个相同的答案:安居巷。

自巷首至巷尾,白玉笙开始挨家挨户打听翠莲之事,只是任他走遍全巷,问遍所有人,竟无人听过翠莲之名。他们压根没听过翠莲或是别的女囚,整个安居巷三十二户人家,家家健在,压根没有发生过惨案。

或许,翠莲只是一个化名。

后来,白玉笙问安居巷百姓,问他们可曾听过最近的一起冤案。整个安居巷二百余人的回答却出奇一致,称近来太平,并无冤案发生,更有一位曾在府衙当过杂役的百姓补充道:“别提冤案,近三个月就连小案都是没有的!”

女囚翠莲,竟是查无此人。

千古冤案,竟是查无此案。

也即是说,那名牢房中等待救援的女囚,那名含冤入狱、身世凄惨的女囚,极有可能是一个诱饵。诱饵叫什么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诱饵的身份是女囚,是一名需要别人帮助的女囚。

虚虚实实,假假真真。

假女囚换假燕子,假燕子换真燕子,真燕子换假女囚!

白玉笙细细推敲,得出一个惊人结论:自易筱君被捕入狱起,便有人捏造一个不存在的女囚,通过易筱君找到小燕子,再由小燕子设法搭救。只是未曾想到,设法搭救女囚的小燕子,自己身陷囹圄,成为一名真正的女囚。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心惊。

在整个过程中,女囚是诱饵,易筱君则是长线,长到由淮南抛至桃源。他尚难确定易筱君是被人利用还是主动参与,但无可否认,易筱君受命于傅青山,傅青山极有可能是真正的幕后主谋。

天色阴沉,有惊雷狠狠砸下。

酝酿许久的暴雨即将来临,欲清洗人间的一切黑的白的、丑的美的、恶的善的。万物肃穆,静待宣判,可人与花草树木、山川河流不同,人在暴雨来临时,会躲进自己事先筑好的房里。

白玉笙没有躲,更没有静待。

他一路向东,朝着十涧湖走,十涧湖上有一座岛,岛名极乐,岛上有一座阁,阁名天元。极乐岛上天元阁,可谓人间极乐,富贵温柔。天元阁上有一柄绝迹江湖的名剑,天元阁里住着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

但故人不只是故人,或许有别的身份。

白玉笙此行,正是要探一探他的身份,顺带还清当年不算愧疚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