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厢军大营。
虽已夜深,营中篝火林立,饭菜飘香,甚为热闹。但若凑近细瞧,会发现营中人少,十步一帐,百步一人,竟是帐数多过人数。
有的一帐一人,有的一帐无人。
热闹只是假象,假象之下藏着真相,可若不揭开假象,便极难看到真相。
无星无月,夜黑如墨,宛如宽可覆盖整个人间的巨型披风,漫无边际,难以琢磨。由夜色掩护,更兼厢军主力被抽调至府衙牢房,缺少重兵把守,白玉笙悄无声息潜入,未被发觉。
最好的潜入是伪装成厢军自己人,白玉笙打昏一名独自小解的兵士,换上铠甲,便如厢军兵士一般,大摇大摆走进军营。
只是任他寻遍军营,却未能寻到铁无私。
整个军营之中,所剩百余兵士或为伙夫,或有伤在身,或卧病在床,或老弱无力……竟是鲜有能作战者,与府衙外雨中挺立的披甲精锐有着天壤之别,包括铁无私、孙尚真在内的各级将领悉数不见。
若非营中百余兵士留守,俨然是一座空营。
兵士虽只有百余,篝火却众多,约有过百。一名兵士负责一堆篝火,每当火势渐弱时,便添些干柴枯枝,使得火焰持续发光,照亮这墨一般黑的夜。若远而观之,必定以为营中兵多将广,足可谓一支雄武之师。
殊不知雄武之师,徒剩百余老弱病残。
淮南厢军,进可保汴京,退可镇江淮,故而以兵多将广着称,号曰万众,居各路厢军前列。以白玉笙观之,府衙牢房外至多有兵士三千,约占厢军十之三,却不知另外十之七所在何处。
十之七厢军,足有七千。
偌大一支军队凭空消失,着实令白玉笙疑惑不解。
离开军营,那名被白玉笙打昏的兵士尚未醒来。白玉笙只得褪去铠甲,将兵士唤醒,兵士缓缓睁眼,见到他时如见鬼魅,吓得立即捂住双眼,大气都不敢喘。任白玉笙如何唤他,他皆听而不闻,干脆装死。
白玉笙道:“你若再不回我的话,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兵士急道:“别别别,小的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记得……大侠放心,小的是个明白人。”
白玉笙道:“你果真明白?”
兵士道:“大侠让小的明白小的就明白,大侠让小的糊涂小的就糊涂。”
白玉笙道:“该明白时明白,该糊涂时糊涂,你倒是机灵。也罢,你若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便当从未来过。”
兵士道:“大侠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白玉笙道:“淮南厢军一共有多少人?”
兵士道:“号称万余,实则八千。”
白玉笙道:“那为何军营中只剩你们几个?”
兵士道:“前天夜里孙尚真领着八千精锐进入淮南城,说是缉拿朝廷要犯。因小的自幼体弱多病,愚昧无知,为免给精锐添麻烦,故而留守。”
白玉笙道:“你确定是八千?”
兵士道:“自然确定,厢军共计八千一百零八人,留下的包括小的在内共计一百零八,是以小的确定孙尚真带走的是八千。至于他有无带入淮南城,小的却是不知。”
白玉笙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兵士道:“小的平素在东厨烧火做饭,每日军粮按人头分,容不得一丝纰漏,故而只要小的算出每日有多少人吃饭,便可知道军营中有多少人。”
白玉笙道:“你可知铁无私是否入城?”
兵士道:“铁指挥使?”
白玉笙道:“不错。”
兵士道:“小的区区一介伙夫,岂敢打听铁指挥使的行踪。不过听闻铁指挥使因逮捕要犯有功,已前往汴京复职,想来昨夜应在城中。”
白玉笙道:“复职?”
兵士道:“不错,听闻铁指挥使本为六扇门第一名捕,遭人陷害,方被贬淮南,成为孙尚真的部下。”
白玉笙听罢,震惊不已。兵士之言与传闻相类,俨然认定铁无私在逮捕小燕子一案上居首功,故而得以受诏入京,官复原职。
在此之前,他曾信任铁无私,如同信任故人。
但听完兵士的话,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判断,只因他对铁无私的信任始终留有余地,而那余地已渐渐被乞丐与兵士的言语占领。七年时间,他已经历过太多背叛,远有慧觉、穆青峰、徐先生,近有冷星落,以及一个潜在的可能。正在他暗自怀疑时,却遭兵士的话打断。
兵士道:“不过小的不信!”
白玉笙道:“你不信什么?”
兵士道:“小的不信铁指挥使会参与捉拿要犯。”
白玉笙道:“为何?”
兵士道:“传闻称那名要犯是天下第一女侠小燕子,而事发之前,小的曾亲眼见到铁指挥使与小燕子碰面。”
白玉笙道:“女侠?”
兵士道:“小燕子劫富济贫,当得女侠之名。”
白玉笙道:“他俩有说过什么?”
兵士道:“小的不知,当时小的送宵夜给铁指挥使,正撞见小燕子在铁指挥使营帐中。小的不敢偷听,便端着宵夜离开。”
白玉笙道:“既未偷听,何以知道她是小燕子。”
兵士道:“小的虽未刻意偷听,却无意间听到铁指挥使称呼她为小燕子,还有……女囚,他们似乎在商量救一名女囚。”
白玉笙道:“或许救女囚时,小燕子被铁无私出卖。”
兵士道:“不会。”
白玉笙道:“为何不会。”
兵士道:“小的信任铁指挥使。”
白玉笙道:“你信任他?”
兵士道:“小的虽是一介区区伙夫,却深深佩服铁指挥使。铁指挥使来到军中,以身作则,整顿军纪,使得淮南厢军有如今规模。可以说,没有铁指挥使便没有如今的淮南厢军。”
白玉笙道:“这只能说明他确有治军之才。”
兵士道:“铁指挥使与孙尚真有矛盾。”
白玉笙道:“喔?”
兵士道:“小的曾听闻铁指挥使初至淮南时,孙尚真请他赴会盛昌楼,盛昌楼可谓是钱氏勾结官府的老巢。钱伯庸想收买铁指挥使,岂料铁指挥使甩手就走,自那以后,孙尚真便与铁指挥使生疏起来。是以小的猜测,孙尚真不会给铁指挥使翻身的机会。”
白玉笙道:“你知道的挺多。”
兵士道:“小的皆是听来的,不知真假,请大侠莫怪。”
白玉笙道:“你叫什么?”
兵士道:“小的区区一介伙夫,除烧火做饭外,一无是处。若大侠不嫌弃,叫小的伙夫便是。”
白玉笙道:“你有如此智慧,当伙夫真是屈才。”
兵士道:“大侠真会拿小的打趣,小的自幼体弱多病,愚昧无知……”
后来,兵士又自嘲一番,将自己里里外外贬得一无是处。言语之间,兵士一直手捂双眼,不敢看白玉笙。仿佛只要他看到白玉笙,便会记住白玉笙的模样,便会遭白玉笙杀人灭口。
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险。
他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
白玉笙看在眼里,听在耳里,却是欣赏起兵士的大智若愚。他知道兵士并非体弱多病,知道兵士并非愚昧无知,知道兵士心中自有算盘……装聪明容易,装糊涂难,既然兵士在装糊涂,他便由着他。
他想知道的只是他想知道的,他不想知道的便不会太在意。如今他已知道他想知道的,便没有理由再揪着兵士不放。最后,他朝兵士道一声谢,便缓缓离开,融入夜色,融入波诡云谲的江湖。
待确定白玉笙走远,兵士方缓缓睁眼。
兵士扔掉铠甲,深情望一眼厢军大营,便头也不回地融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