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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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酒后真言

经人间事,历人间世。

田壮实与钱无量之间确曾有过不愉快的事发生,故而性情耿直如田壮实在提到钱无量时会失态,以致捏碎酒碗。

一名爱酒之人,不会轻易虐待任何一只酒器。

田壮实足可爱酒,只因纵其为婆娘放下整个江湖,却唯独放不下酒。

铁无私也爱喝酒,却不如田壮实那般深沉。喝酒于铁无私而言只是手段,算不得嗜好,更不会寻死觅活。该喝酒时便喝酒,不该喝时便不喝,喝酒不会替他续命,不喝酒不会要他的命。

他是他,酒是酒,分得清白。

故而田壮实已醉,他正独醒。如今既已提到钱无量,自然得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方可达到他来杜康酒肆的初衷。经他稍加引导,田壮实便酒吐真言,说出自己与钱无量之间的过节。

原来,钱氏在淮南城可谓一手遮天。

钱无量曾提前收到天元阁拟召开夺剑大会的消息,遂看中酒肆这块肥肉,有意拓展酒肆生意。杜康酒肆所在整条西苑街的商铺皆归钱氏所有,而杜康酒肆平素生意冷清,早已入不敷出,钱无量便趁机加收十之五租金,想要将酒肆据为己有。

他料定田壮实难以维持,必将以酒肆抵租。

岂料田壮实虽小本经营,却最是倔强不服输,任钱无量如何威逼利诱,坚决不变卖酒肆,总算撑到天元阁发出夺剑大会的邀约,霎时便有天南海北的江湖客齐聚淮南城。江湖客爱喝酒,于是酒肆每日人满为患,迅速扭亏为盈。

但平白无故多交十之五租金,田壮实自然心怀怨愤。

未能得偿所愿的钱无量更是恼羞成怒,雇人捣乱,到杜康酒肆既砸且抢,以致酒肆接连数日难以开门接客。若非婆娘苦苦拦着,他早已冲入钱府,誓与钱无量拼个你死我活。

拼死拼活,是江湖客的手段。

既已放下江湖,便不该以江湖客的手段行寻常百姓之事。

后来钱无量沉迷于花天酒地,在接连收购数家酒肆之后,却无暇顾及酒肆生意,杜康酒肆方渐渐恢复经营。

铁无私听罢,却是沉思起来:若田壮实所言非虚,则钱无量确曾提前收到天元阁召开夺剑大会的消息,难道天元阁中有钱无量的内幕?难道与钱无量关系极为亲密的秦中举、孙尚真等人亦与天元阁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

此事事关重大,一时难以摸清。

他突然生出与七年之前极其相似的感觉,仿佛置身云雾,不到最后,永远猜不到故事的结局……

正想着,却遭人唤醒。

田壮实饮一碗酒,赔笑道:“让客官见笑,听我田某人说这许多闹心事,来,喝酒,今天这顿酒算我的。”

铁无私却不喝酒,想着进酒肆时的初衷,遂道:“钱无量那厮在淮南城竟这般无法无天?难道秦知府就不管管?”

田壮实道:“你是说秦中举?”

铁无私道:“正是,百姓们都在称颂秦中举为百年一见的清官,秦青天之名连汴京城里的圣上都知道。”

田壮实道一声“呸”,旋即吐出一口唾液。

他没有接着说下去,铁无私也就没有接着问。后来,他连饮数碗酒,却叹气起来。他果真酒量惊人,不负酒缸之称,铁无私入酒肆时叫的十斤美酒,已被他喝掉十之八,他却面不改色,如滴酒未沾。

铁无私没有问,不是他不想问,而是他已将田壮实看穿。此时酒肆只剩他俩,再无别人,他有的是时间听田壮实说出他想知道的真言。这便是铁无私惯用的查案手段:尚未开口询问,知情者便会主动坦白一切。

被动听来的,总比主动问来的更可靠。

田壮实瞅一眼酒肆对面的钱氏布庄,冷哼道:“好一个秦青天,我田某人只知天是蓝的,却不知还有青天一说。若果真有,怕也是姓钱不姓百,应该说谁给的钱多,青天便跟谁姓。”

铁无私道:“此话怎讲?”

田壮实道:“咱们这位秦中举秦大人可是盛昌楼的常客、钱府的神医,专治钱府的各种疑难杂症,但凡是龟孙子钱无量惹出的祸,不论大小,他照单全收,可不正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照我田某人的说法,他不该叫秦青天,而应该叫秦青鬼,专推钱无量的磨。”

铁无私道:“推磨?”

田壮实道:“推磨,推磨是一门手艺,譬如我这酿酒,酿酒也是一门手艺……我呸,他算什么东西,实在不能跟我酿的酒混为一谈。”

铁无私道:“酒很美味。”

田壮实道:“这个自然,喝过的酒客都知道,我酿的酒是全淮南最好的,美酒杜康,酒中之神。他推的磨却……哎,只可怜那个穷丫头,怪只怪她姓穷不姓钱,但愿她来世找户好人家吧。”

铁无私道:“哪个穷丫头?”

田壮实却不言语,拿起酒坛,方发现坛中无酒,遂走进里间,端上一坛尘封多年的美酒。他轻轻打开酒坛,嗅到坛中酒香,甚是陶醉。但他酒量惊人,从未真正醉过,故而他的陶醉只是一时,很快便倒上两碗酒,豪饮起来。

众人独醉,一人独醒。

铁无私喝不喝是铁无私自己的事,他管不着,更不想管,正如那个穷丫头的悲剧是穷丫头自己的事,纵他想管,也管不着。事实上,他所知道的穷丫头只是一个代称,一个贫穷者的代表。

他自己也是一个代称,一个贫穷者的代表。

但有些事不吐不快,尤其在喝下十斤美酒之后。杜康是神,喝完酒神杜康的酒,自然得做些神该做的事,他不知道神该做什么,也不知道神该说什么。没说之前他曾想到很多,可要开口说时,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物,一种不知道这样是哪样的物。

他第一次生出醉的感觉,胡乱道:“我不知道那丫头叫什么,那丫头叫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我只相信我看到的,龟孙子明明来过对面布庄,明明在布庄里调戏过那丫头,可……秦青鬼果真是一位推磨高手,能将黑的推成白的,能将有的推成无的,是田某人输了,输得只剩酒……”

话音未落,他丢下酒碗,抱起酒坛,猛灌起来。

铁无私没有拦他,由着他灌酒。待坛中无酒时,从未醉过的他却是趴倒在桌,已然酣醉。世间之上,有人因酒而醉,有人因情而醉,有人因欲而醉……醉生梦死,死而复生,一切尽在酒神杜康掌握之中。

酒神是神,可蘸上酒,便已七分醉意。

铁无私丢下酒钱,抬脚迈出杜康酒肆。他虽叫上十斤美酒,却并未喝足十之一,但他身在杜康酒肆,见到许许多多的江湖客,看到他们不同的面,便仿佛醉过一回。更重要的是,他已知道他想知道的事。

有人说,有人听。

他不用刻意问,自会有人说出他想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