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城西,低矮民房。
天下贫富,素来悬殊,纵是繁华如汴京,亦有贫穷难饱三餐者,何况这小小淮南城。淮南城东富西贫,自古有之,富如钱府,一家之财可抵全城赋税;贫如张三,织席为业,虽年过四十,却孤家寡人,至今未娶。
活着已不易,且活且珍惜!
一个连自己都难以养活的人,所考虑的只能是如何活着,而不是如何活得更好!
淮南城中似张三这般贫穷的,着实不在少数。他们生来贫穷,连姓名都注定平庸,诸如陈大、王二、李四、孙五之属,于淮南城西比比皆是,故而张三只是一个代称,一个贫穷的代表。
月过中庭,时在寅卯。
张三所住的那条破旧小巷迎面走来一人,那人手提长剑,走入小巷之后,在张三房前贴墙站着。他只是站着,并不言语,静听矮矮草房里的如雷鼾声,静听自己无形间加快的心跳。
心跳,苏醒。
他已沉睡七年,他的剑便跟着沉睡七年。
七年之前,他的剑曾醒过,在那座小镇的那间酒肆。唤醒剑的是那位谜一样的白衣少年,少年唤醒他的剑,唤醒他剑客的心。
他一直在等,等他的故友,等他的仇敌,等一个偶然之中蕴含必然的不期而遇。亦敌亦有的关系,使他更加珍惜每一次碰面,只因极有可能下次再见,便会由故友转化成仇敌。
剑尊重剑,剑客尊重剑客。
他是官,他是贼。但他不是一般的官,他也不是一般的贼,官与贼合作,曾在他俩之间慎重地开花。
自钱府走出,铁无私攥着画有两只燕子的画,径直来到淮南城西。
他没有刻意找哪一家,只是瞧着这家着实贫穷,草屋低矮,门窗漏风,隐约可瞧见草房的主人。他不知道草房的主人是谁,或许叫张三,或许叫王二,或许叫李四,或许叫别的什么名字。草房主人叫什么都是草房主人自己的事,与他无关,他所关心的是:那两位不一般的飞贼是否会来。
劫富只是手段,济贫方是目的!
这也是他身为朝廷命官,明知他们是飞贼,却不将他们捉拿归案的原因!
冷月高悬,草房主人翻一个身,鼾声中断。但不过须臾,复鼾声如雷,打破夜的静寂。铁无私不为所动,耳听四方,眼观八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更相信自己作为六扇门第一名捕的直觉。
他不知道此番相遇是敌是友,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
但直觉告诉他,今夜一定能碰到!
正想着,有一阵疾风袭来,转瞬便至房顶,脚步虽轻,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他正想上得房顶,却自房顶丢下一袋金银,以及一张画有两只燕子比翼飞的画。那袋金银以极优美的弧线落入房里,显得极为娴熟。
未及细想,铁无私立即跃上房顶,与那人撞个正面。
那人白面如玉,清新俊逸,虽七年未见,却仍保持着当年容貌,只在眉宇间多一分成熟与睿智,显然已非当年初入江湖的少年。于是皎皎月光之下,两位剑客同处一间房顶,凝视彼此。
故人如故,皆不言语。
他们凝神静听,听彼此的心跳,听彼此的气息。
七年不见,如瀚海云烟,难觅踪迹。他是官,他是贼,官与贼相逢于月明风清的深更半夜,没有追与逃,没有攻与守,有的只是沉默。沉默如岁月,沉默如剑客手中尚未出鞘的剑。
剑不会背离剑客,剑客不会丢下剑。
但白玉笙的剑已然被盗,至今尚未找回。他知道秋霜与无影皆已落入天元阁手中,他只是尚未找回。他不会以夺剑者的身份参与夺剑,只因那本就是他的剑,不论那两柄剑身在何处,谁都夺不走。
草房之中,鼾声如雷。
但草房之上的二人,思绪万千,却不言语,亦不动手,只是紧紧盯着彼此。月光皎皎,他们都想从各自的眼神中看出各自想知道的一切,直到沉默最终被打破,有风袭来,淡然如歌。
铁无私道:“你的剑在何处?”
白玉笙道:“我不知道,或许此时在极乐岛上天元阁,或许中秋之后会落入别的剑客手中,或许拿到剑的会是一名压根不会使剑的刀客。”
铁无私道:“身为一名剑客,你不该弄丢剑。”
白玉笙道:“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介寻常百姓,种田还行,拿剑却非我所长。”
铁无私道:“百姓?自你七年前涉足江湖的那一刻起,便注定离不开江湖,你若不是剑客,便只能是贼。”
白玉笙道:“你是官。”
铁无私道:“不错,我是一名捉贼的官。”
白玉笙道:“你想捉我?”
铁无私道:“我不确定,但我想试试。论剑,我一定不是你的对手。可你没有剑,一名丢掉剑的剑客,便如没有爪牙的猛虎,不足为惧。”
白玉笙道:“一定是幻觉。”
铁无私道:“喔?”
白玉笙道:“七年不见,没想到你的追魂精进不少。在钱府时,你一剑斩断数柄剑,精彩,精彩,可若非后院起火,你未必能在数百名护院围攻的形势下救人。纵火之人于你有恩,实在不该恩将仇报。”
铁无私道:“你是贼。”
白玉笙道:“我在劫富。”
铁无私道:“你是一名劫富的贼。”
白玉笙道:“劫富只是手段,济贫才是目的,我若不劫富,便没钱济贫。有一点我得向你声明,在劫富时,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一名贼。”
铁无私道:“我是官。”
白玉笙道:“看来你还是想捉我。”
铁无私道:“不错,但我捉你不单单因为你是贼,而是因为你已卷入中秋之夜的夺剑大会。”
白玉笙道:“我不用夺。”
铁无私道:“你当然不用,只因那本就是你的剑。”
白玉笙道:“极好,极好,原来名捕大人早已把我当成夺剑大会的幕后主使。”
铁无私道:“你可以自证清白。”
白玉笙道:“清白?那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做我的,别人看别人的,我觉得清白,那便是清白,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铁无私道:“你想拒捕。”
白玉笙道:“你或许不知道,我已学会满天星。”
话音一落,白玉笙冷笑两声,长袖一甩,佯装发出暗器。铁无私识得银针的厉害,立即舞剑挡针,怎料白玉笙却蓦地将一大袋金银丢给他,道一声“向你行贿”后,便腾地跃下房顶。速度之快,肉眼难分。待铁无私回神时,白玉笙已脚踏无极,融入夜色,融入漫无边际的江湖。
江湖一直都在,从未因人而异。
如梦如幻,如幻如真。当夜像极梦,当梦足够幻,便可成真,只因江湖本就是一个真假难辨的江湖。看到真时,未必为真;看到假时,未必为假。行走在江湖的夜路,只有用心看,才不会被眼蒙蔽。
淮南城西,低矮民房。
铁无私抱着沉甸甸的金银,脑海中闪过一只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堂前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