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府城外十里,有一间茶肆。
茶肆设在直道旁,多有南北客商或旅人在此歇脚,顺带喝些茶、尝些糕点,故而生意颇为兴隆。不论客商,抑或旅人,往往稍作休息,便着急赶路,不敢久留。尤其天将黑时,茶肆不提供住宿,他们须得天黑前赶到距离最近的市镇,方便投宿客栈,否则路遇盗匪或豺狼,会有人财两空的隐患。
出门在外,平安为重。
人来人往之中,却有一人例外。此人儒生模样,瞧不出年纪,或许三十,或许四十,或许五十,或许是别的年纪。儒生着一袭素洁白袍,温文尔雅,眉宇间却暗藏锋芒。但那锋芒如陨星划过,一闪而逝,观者若不细瞧,极难发觉,只当其为饱读诗书的一代鸿儒。
自天下一统,朝廷便大量起用文臣,恢复科举,故而举国上下颇为尊重儒生。指不定此时眼中碌碌无为的儒生,将来或可入得殿试成为天子门生,继而高居庙堂,成为国之栋梁。因此缘故,该儒生自辰时踏进茶肆,便得掌柜亲迎,引至最干净一张方桌,请其落座。
儒生落座,却不言语,更不点茶。
他随身携带一副棋盘,落座时便自顾自将棋盘铺展开,棋罐对放,他执黑棋,对坐执白棋。然而对坐无人,空空荡荡,掌柜初以为他在等人,也就不催他点茶,但等过许久,未见有人来,更未见他落子,只得上前催他。
掌柜道:“客官,您要不要喝些什么,咱们这儿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
儒生打断道:“不喝。”
掌柜眼瞅着儒生,却指着满茶肆的茶客,似有埋怨道:“客官,您看您已呆坐半日,却不吃不喝,小店开门迎客,是要做生意的。”
此言明着说与儒生听,暗里却在撺掇别的茶客过来帮忙。掌柜是一位精明的生意人,深谙生意人的经营之道,纵顾客多有过错,亦不能亲自得罪,为日后埋下潜在的隐患。经他这一撺掇,那些蹲在地上喝茶的茶客,正愁没地方坐,便端着茶碗,一拥而上,将儒生及其棋盘层层包围。
儒生却自镇定,仍注视着棋盘。
棋盘纵横交错,未落一子,白的黑的都没有。是谓空有格局,尚无内容。
茶客们吵来吵去,见他不答,竟欲动手掀棋盘。他却自怀中摸出一锭白银,交与掌柜,此白银足有十两之数,沉沉甸甸。掌柜心中既惊且喜,连忙塞嘴里咬而再咬,确系真银无疑,遂揣入怀中,接着安抚一众茶客,请他们离开,莫要再打扰儒生。
十两白银,抵上茶肆十日收入,焉敢得罪?
莫说儒生只是对着棋盘发呆,纵是再过分些,将茶肆所有方桌皆摆上棋盘,掌柜都会任其自由,不敢有一丝怨言。
以和为贵,和而生财。
茶客们皆处于震惊之中,若非着急赶路,竟欲一直看下去。或许在他们看来,眼前儒生着实透着一股非凡,出手之阔绰,就连汴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亦有所不及,而他独自一人盯着棋盘发呆,若非棋痴或疯子,便必定是一位旷世奇才。
儒生却安之若素,仍注视着棋盘。
他在等,等一个棋手,等一个时机,抑或等一个未知。
他不说,没有人知道他在等什么,但他已付足银钱,因而纵是他等上十日半月,都没人撵他走。别人花钱买茶喝,他却花钱买位置;别人买茶只用一个铜板,他买位置却用去一锭十两白银。
若非亲眼所见,孰敢相信?
到茶肆不喝茶,却在等一个未知,本身便足可称奇。而他挥金如土,一言不语,更添上些许神秘。
茶客来来往往,走掉一拨,复来一拨。
眼瞧着即将晌午,儒生仍不吃不喝,注视着空无一子的棋盘。掌柜摇头叹息,已然视其为疯子,而非棋痴。但他是一位极有钱的疯子,故而掌柜不会打扰他,更不会撵他走。
没有人喜欢疯子,也没有人喜欢别人比自己有钱。但若能遇上一个有钱的疯子,一般人则很难拒绝,只因疯子不把钱当钱,疯子的钱随时可以变成自己的钱。
午时三刻,阳气极盛。
儒生突然微微抬手,捏起一颗黑棋,慎重地落在棋盘正中,也即天元位置。众茶客眼瞧着他落子,便上前围观,其中不乏弈棋高手,皆摇头不已,暗笑儒生不懂棋。在他们看来,天元四处漏风,无险可守,譬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素来名家好手第一步皆落子四角,占地为先,极少有占天元以虚张声势者。
儒生却自镇定,仍注视着棋盘。
棋盘纵横交错,唯正中天元位置有一颗黑棋,如朗朗晴空一朵黑云。
围观者中,多为不懂棋者,瞧上两眼,便各自退去;懂棋者中,有着急赶路的,便丢下茶盏,继续赶路;有一时技痒的,且不急赶路,想要坐下与儒生切磋,只是尚未坐定,便被儒生瞪得心虚起来。
儒生道:“谁让你坐下的?”
茶客脸上微红,解释道:“闲来无事,在下自幼学棋,想与先生切磋一二,不知可否?”
儒生道:“不可。”
茶客道:“为何?”
儒生道:“你不配。”
茶客听罢,羞得面红耳赤,猛地站起,双手撑桌,瞪着儒生。围观茶客跟着对儒生指手画脚,数落他傲慢无礼,眼瞧着便要动起手来,幸得掌柜领着两位****上身的黑脸壮汉来劝架,方才作罢。
儒生出手阔绰,掌柜自然不敢得罪。
掌柜安抚好一众茶客,便为儒生腾出一片清净之地。确切说来,此时一众茶客人声鼎沸,若非黑脸壮汉紧握拳头,以为示警,便是难平众怒。儒生却看都不看掌柜一眼,仍注视着棋盘。
自此时起,他已然落子飞快,占得两角,两角与天元恰好练成一线。黑棋一颗接一颗落子,不出一个时辰,棋盘上便盘活一条黑龙。黑龙气势逼人,以天元为龙首、边角为龙尾,张牙舞爪,占据小半江山。
对坐无人,无人执白。
棋盘纵横交错,无一白子,唯一条黑龙,如盘桓天空,凌霄入云。
正在此时,儒生却自断龙首,空出天元位置,霎时黑龙无首,沦为一条死龙,重重摔在地上。死龙上的黑棋被一颗一颗拔掉,而在棋盘上的另一半江山,却悄悄盘活一条静卧浅滩、韬光养晦的黑龙。
黑龙在蓄势,一寸长,则一寸强。
一颗一颗黑棋,安插在黑龙周身,或为爪牙,或为麟角。一旦风起,便可龙出浅滩,直入云霄。
约至酉时,夕阳垂暮。
儒生落下最后一颗黑棋,将天元包围,便缓缓起身,离开茶肆,一路往北。
十里之外有座城,城名淮南,与七里镇相较,淮南自古便为兵家必争之地、富庶繁华之都,早在隋文帝伐陈时,便将淮南设为重镇要塞。儒生此行,不为别的,正是去淮南。
茶肆之中,掌柜却是瞪着棋盘发呆。
此时棋局,一条黑龙蓄势待发,龙首傲视江山,大有气吞山河之势,龙尾则盘住天元,犹如黑云携裹红日。至于白棋,无一落子,皆安静躺在棋罐中。掌柜摇头叹息,道一声“疯子,十足疯子”后,便将黑棋尽数拂落,装入棋罐。
黑棋为黑棋,白棋为白棋。
自古黑白交替,譬如昼夜,岂是一盘棋能分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