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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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曲终

舟上二人,皆着白衣。

一在舟头,一在舟尾,皆不言语,盯着彼此的剑,剑未出鞘,臻至苏醒。

终于,两剑同时出鞘,在这洒满金色斜阳的江面,在这漂泊江面的一叶扁舟上,剑光、剑影交织,在这天地间绽放如花。

剑花、江水,孤独的扁舟,两位绝世高手的对决!

只是徐先生最初并未使剑,他身兼数十种武学,或用掌,或用腿,或用拳,一一向白玉笙招呼起来,甚为得心应手。

他从不轻易使剑,只因他的剑是偷来的,他的剑法亦是偷来的。

自他幼时患过哮喘,父亲便不准他习武。父亲不准他习武,他只得偷着学;父亲不准他练剑,他只得偷着练。

他常常偷看父亲练剑,常常模仿父亲的剑法,因而他很清楚秋霜剑的招式,白玉笙的每一招皆被他轻易躲过。更何况他是一名老江湖,老江湖轻易不肯出手,一出手便是诱敌的杀招。

他身兼数十种武学,便有数十种杀招。

数十回合下来,白玉笙虽百般小心,可还是着了他的道,先是挨他一掌,接着被他踹上一脚,险些从舟上摔下。

他久居山上,从未游水。

若此时落入水中,不被杀死,亦会溺亡。

一念及此,他舞起剑花,秋霜九式,式式不同,灵动如蛇,将徐先生逼退。徐先生退至舟尾,“咻”地一剑刺出,灌入内力,直取白玉笙的咽喉。白玉笙堪堪躲过,却抬手一剑,亦拼尽全力,挑向秋霜,“咣”一声巨响,两剑相交,声震如雷。

秋霜、无影,尽皆脱手!

不敢怠慢,二人同时拿剑,却都误拿对方的剑!

白玉笙手握秋霜,却不敢再使秋霜剑法,他已然知道徐先生对秋霜剑法熟稔于心,正因如此,他最开始才会一直处于下风。如今秋霜在手,他反倒要出其不意,使出新学的无影剑,无影剑前十二式以守为攻,立于不败。

只要不败,便有胜的可能。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等无影剑的第十三式。

可他至今仍未使出第十三式,第十三式就像一个梦,梦是美好,可梦又是不真。蓦地,他瞥到水中倒影,恍然道:不错,梦是不真,影亦不真,因其不真,方不执念。不执念于不真,方以假乱真;不执念于影,方分百影、千影。

太白老怪无所执念,故而剑法大成。

徐先生曾在凌霄山上见识过无影剑第十三式,但那时他已受伤,未及细瞧,便趁乱携慧觉离开,因而他并不知道无影剑法的内在奥秘。又过数十回合,白玉笙凭着无影剑前十二式,依然防守坚挺,而徐先生久攻不下,已然有些心急。

他蛰伏七里镇近二十年,虽高深莫测,却从未与强敌如此难解难分,此时的白玉笙江湖经验虽有不足,其武学造诣却已胜过穆青峰。情急之下,他使出一招漫天飞羽,剑藏于羽,用力刺出,直取白玉笙的咽喉。

此招全然不顾防守,以攻为守,只因他自信能一击必中。

在白玉笙看来,却是时机已到。

他放下执念,运起无影剑法第十三式,一剑刺出,霎时千影随行,剑藏于影,不可辨识。飞羽碰着剑影,尽数坠落,在徐先生刺中他的咽喉前,他已稳稳命中徐先生握剑的手。他不想伤徐先生性命,只因徐先生是他的师兄,是师父的独子,故而他并未刺向徐先生的咽喉。

徐先生却未曾想到白玉笙会刺自己的手,他一直护住全身,却唯独忽视他那握剑的手,待看清时已躲闪不及,被剑锋擦破点皮。他大惊失色,剑落舟中,身体却直直向后倒去,沉入泛滥寒江。

原来,剑上有毒!

他亲手将毒涂于剑上,本想毒白玉笙,不曾想却毒死自己。

忽起东风,自东而西,徐徐吹来,吹动江水,吹动扁舟。扁舟载着白玉笙西行,白玉笙却看着江面,怔怔出神,那是徐先生落水的地方。徐先生落水那一刻,他本伸手拉他,可徐先生并未拉他的手。

徐先生落水时,眼睛却直直瞪着他。

似绝望,似不甘。他筹谋二十年的棋局,不曾想会以此种结局收场,棋盘上他的大好江山,已被拦腰斩断。他最后一眼看的是苍天,苍天在上,他一直与天博弈,直至葬身江底。

苍天长在,人却须臾。

故而在他落下第一颗棋子时,便已注定失败。棋盘上的大好江山皆为虚幻,弹指间灰飞烟灭。

此时江水悠悠,白玉笙的心亦悠悠,飘向远方。

他不再看江面,亦不再看樵山,而是眺望远方。与齐云山不同,此时他所看到的远方,有一大片桃林、潺潺流淌的小溪、种满油菜花的梯田,以及那追着他既扑且叫的白鹅……

不知何时,扁舟靠近那艘满载宝藏的商船。商船上的白衣蒙面人尽皆倒下,却有一位穿着白衣、手拿折扇的姑娘在向白玉笙招手,她眼睛骨碌碌打转,咯咯笑道:“傻哥哥,快来,一整船的金银!”

白玉笙跳上商船,跟着商船驶向远方。

远方有岸,岸上有人。身在江湖的他一直想要渡过大江大湖,到岸上去!

后来这一整船的金银,都发到灾民、贫民手中。用白玉笙的话说,这叫“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百姓争相传颂救济他们的两位侠客,每逢遇到燕子,他们都毕恭毕敬,一心虔诚。只因救济他们的人无名无姓,除却留下金银外,便只剩下画有两只燕子的画。

燕子不是燕,燕子是侠客。

本来燕子单飞,如今却成双成对,出入寻常百姓家。

又不知何时,白玉笙瞒着师父,随小燕子入川,想要接回冯青萍。但他俩尚未入川,便在路上遇着冯青萍,原来彼时青城起义,整个川蜀揭竿而起,战火烧到青城山,她在青城山待不下去,索性出川,到中原再找一座山隐居。只是任白玉笙与小燕子如何劝说,她都不肯再回淮南。

她说,若不相念,最好不见。

后来,她果真走进夜色,拂尘而去。没有人知道她会去往何处,她不想见别人,亦不想别人见她。

小燕子怔怔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漫无边际的夜。

她没有再回川,纵然她知道青城的那些父老乡亲在独自抵御朝廷的十万大军,纵然她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李顺时他那毅然决然的背影。她讨厌贫富不均,不忍百姓受苦,可她更讨厌战争,战争只会带来无休止的痛。

战争之后,又得耗费百年,休养生息。

她随白玉笙回到七里镇时,清风道长亦退隐江湖。

据张长生坦白,那晚他与清风道长喝多酒,等第二日醒来,清风道长已杳然无踪。白玉笙没有责怪张长生,他知道师父已心生去意,无可挽留;他没有找师父,他知道师父有意躲他,纵被他找到,亦是徒然。

师父退隐江湖,他何尝不想退隐?

江湖,仍旧是那个江湖。

有失序的天下,便有失序的江湖。灵犀阁主一死,灵犀阁瞬间销声匿迹;丐帮新任帮主被杀,帮内诸位长老争权;四大世家被官府查封,八大门派各自清修;而那些漂泊江湖的江湖客,只要身在江湖一日,便要漂泊一日……

江湖是一坛酒,喝下江湖酒便是江湖客。

有人爱喝酒,心甘情愿把命交给江湖。有人天生抵触酒,闻酒辄醉,他恨不得砸碎所有酒坛,让江湖客无酒可喝。可江湖酒多,他永远砸不完;江湖客嗜酒,会跟他拼命。他只能自己独醒,却不能阻止别人一心求醉。

他醉过,知酒伤。

他怕再醉,是以远离江湖这坛酒。

于是,他带着小燕子与张长生,出七里镇东门,一路向东。待行至云雾密林前,他自怀里掏出小药瓶,倒下最后三粒醒红尘,一人一粒,就像糖果。他咽下糖果,便在前引路,钻入云雾,穿过竹林。守村口的铁牛见到他,甚为激动,来不及摇响铜铃,便领着他们进村。

族长待他,一如初见。

在村民的帮助下,他们在空地上筑起紧紧挨着的三间木屋,小燕子住中间,他与张长生分住两侧。是夜,他将秋霜、无影两剑装入木盒,深埋地下。他曾经是一名剑客,他放下的不是剑,而是江湖。他想远离江湖,他的剑亦要远离江湖。

秋霜、无影曾为宿敌,如今却同宿一处!

再到后来,他想与小燕子成婚,全村人都愿意帮他张罗喜事,只有张长生例外。张长生不仅搅局,更是趁着酒意,挽起胳膊,同他痛痛快快打上一架。

待打完架,张长生却拉着他的手,喃喃道:“我不是不想当书童……”

话音未落,便已醉倒,沉沉睡去。

有张长生搅局,他的婚没有结成。仿佛他结一次,张长生便会搅一次,一如齐云山上那个唤作过家家的游戏。

在桃源村,偶尔会喝酒。

曾有一回,他被灌下一杯酒,酒入口时,便觉头晕。他仿佛看到一位小姑娘,小姑娘结鬟于顶,不染一尘,正冲他俏皮地笑,而桃源村新来许多女人,皆身姿绰约,容貌姣好。他有些奇怪,只因第一次来时,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女人。

未及多想,他已醉倒。

但他并未沉睡,只是在做梦,一个轻易醒不来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