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会尚未开始,江湖这坛酒便已煮沸。
煮沸的酒,入嘴烫嘴,入心烫心,可喝酒的江湖客们乐此不疲,沉醉其中。只因他们爱喝酒,酒是他们的命。一日不喝酒,便仿佛一日活不成;一刻不喝酒,便仿佛一刻枉为人。
一波未平,一波复起。
江湖上谣言四起,称造谣者不是别人,正是杀死穆青峰的白玉笙。
此言一出,江湖客们方纷纷想起曾几何时有过一位唤作白玉笙的少年,想起那位少年曾身怀秋霜剑与宝藏,只是后来听闻少年被避水剑樊不凡除掉,秋霜剑与宝藏也就下落不明,难道江湖上有另一位白玉笙?
因江湖客有此疑惑,造谣者又称:白玉笙卑鄙无耻,他不是避水剑的对手,却勾结女淫贼,将避水剑夫妇杀害,藏于杂草中。
造谣者绘声绘色,犹如亲见。
巧合的是,江湖客之中不乏那日在馄饨铺外围观的,他们曾亲眼目睹胡媚儿纠缠白玉笙,便信誓旦旦地出面指证,称白玉笙与女淫贼关系暧昧,确系一伙。此言一出,江湖客们悉数站出来,大骂白玉笙卑鄙、下流,而丐帮上下重又齐心,誓杀白玉笙,以报前任帮主穆青峰的血海深仇。
慕容世家更是发出江湖悬赏令:杀白玉笙者,赏黄金万两!
如今江湖,目标空前一致。
不论四大世家、八大门派、三十二小派,抑或是无门无派、鸡鸣狗盗之徒,皆视白玉笙为仇敌,或为正义,或为黄金,或为那传闻中的秋霜剑与宝藏……一时间整个江湖都在寻找白玉笙的下落,可他们没见过白玉笙,只因见过白玉笙的大多已变成死人,连杀手封喉、避水剑樊不凡这样的高手,都莫名死掉。
没见过白玉笙的人寻找白玉笙,便如同瞎子过河,非但过不去河,反倒会被淹死。
纵不被淹死,亦会被踩死!
江湖,刮起一阵血雨腥风。每日都有江湖客提着人头,到慕容世家领赏,但他们提的人头压根不是白玉笙,也就拿不到分文。尤其齐云山脚下,有的江湖客逮着白衣少年就问是不是白玉笙,更有甚者,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血溅当场。一日之后,再无少年敢穿白衣。
听此谣言,小燕子恨得咬牙切齿。
她知道谁在散播谣言,亦深知此时的江湖已被谁操纵。江湖客随波逐流,极易被人利用,成为操纵者手上的刀,若此时白玉笙露面,必定会招来杀身之祸。形势严峻,聪慧如她,亦不得不思而再思,想而再想,所思所想只有一个目的:决计不能让白玉笙身陷险境。
身在江湖,处处险境。
自她下山,入江湖起,便深知江湖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尤其是在接触过太白老怪、慧觉、穆青峰等人后,更令她提防起江湖的一切。江湖,就算是天底下最高明的游者,都难以测试水的深度。
白玉笙非但不怕,反倒自责起来。
那是一名剑客的自责,一名剑客对另一名剑客的自责!
原来,他忽然想起死在秋霜剑下的樊不凡,想起自己曾许诺要将其妥善安葬。可那****重伤不醒,伤好之后,他曾让小燕子到过那片草丛,却发现樊不凡与避水剑皆已消失不见。
谣言说他杀死樊不凡,他辨无可辨,只因樊不凡确系死在秋霜剑下。且不论他不愿说出实情,纵他如实供出一切,却有谁相信堂堂避水剑会一心求死?却有谁相信避水剑死前会淡然一笑?
不是真正的剑客,不会理解剑客临终前那如释重负的淡然一笑!
淡然一笑,泯尽恩仇!
江湖客之中使剑的有很多,使剑之中的高手亦有很多,但真正能担当起剑客之名的却屈指可数。有的空有一套绝妙剑法,却无剑心;有的空有一柄绝世宝剑,却无剑魂。在他看来,没有剑心、剑魂的剑客,便不是真正的剑客。
至于何为剑心、何为剑魂,他却说不上来。
他所认知的剑客,皆依托于剑心与剑魂,全凭感觉,而难以具象。若非得给出一个描述,那便是“敬重”二字,剑客敬重剑客,当一名真正的剑客遇到另一名真正的剑客,不必言语,亦不必深交,便能感知到对方身上的剑心与剑魂。
夕阳西下,离武林大会只剩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太短,几乎做不成任何事。他用尽八十个时辰,尚未参透无影剑第十三式的奥秘,难道在武林大会上,他果真要以无影剑使出秋霜剑法?
正在他苦恼之际,有人来找他。
找他的不是别人,却是虞若离。自山神庙昏迷起,他便再没见过她。
她仍着一袭白衣,缓缓走来。有风拂过她的脸庞,拂过她清澈的眼眸,眼波如水,水起涟漪,她身体一个激灵,似不胜凉风,稍稍低头。待她走近,已佯装镇静,恢复如初。
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小镇长街。
那时长街人来人往,过客匆匆,她却遗世独立,不染一尘……
他正想着,小燕子已招呼她坐下,她却并不落座,亦不看他。她只说她是来送信的,送完信就走,她送的不是白纸黑字的信,而是口述的信。于是,她打起精神,正对他站着,目不斜视,一眨不眨,缓缓道来。
声音很轻,咬字清晰,似字字用力,字字用心。
自始至终,她从未笑过,如初见时的冷若冰霜,仿佛来自天上,来自那座独立高寒的神女峰。
送完信,不待他挽留,她果真转身,稍一迟疑,便抬起脚,一步一步往回走。她走得很小心,因而脚步很轻,落地无声,走下十数步,便有十数步之隔。
她忽然停下,背对着他,轻声问:“你的伤好没?”
他有些失措,待看一眼身旁的小燕子,方礼貌地回道:“多谢挂心,我的伤已好。”他忽然记起她也曾受伤,确切说来,她是因为护他受的伤,遂关切地问:“你……你的伤没事吧?”
她却没有回他,反问:“明日,你会不会去?”
他看着她的背,回道:“会。”
她身体一个激灵,似不胜凉风。他这才发现,数日不见,她竟消瘦许多,如雪山上亭亭的莲。她再不言语,提剑而去,脚步却已然沉重,隔着十步之远,便听闻吱呀一声破空。
她再无回头,消失在远方。
远方有什么,没有人知道,只因没有人真正到过远方,没有到过远方的人描述远方,便等于臆测。
待虞若离走后,白玉笙与小燕子方回味起她送来的信。让她送信的不是别人,正是潜入灵犀阁的铁无私,原来铁无私潜入灵犀阁前,小燕子曾命匠人打造一块一模一样的假玉笙给他,想以此博得徐先生的信任,徐先生虽收下玉笙,却仍是对他处处提防,不让他离开半步。
不得离开,便无法传信。
所幸在齐云山上,灵犀阁迎接各派掌门,虞若离作为巫山派掌门嫡传弟子随行,他见到虞若离,自然不肯放过,遂请她代为传信。
铁无私潜入灵犀阁已有数日,而他想要传递给白玉笙的消息主要有二:其一,清风道长无恙,身在灵犀阁,仍住原来房间,并由专人照看;其二,徐先生在擂台下埋有大量火药,不知意欲何为。
虞若离未免遗漏,将铁无私的话一字不落说与白玉笙听,只是话到最后,她希望白玉笙莫要参加武林大会。
夕阳尚在,贴着地面。
小燕子道:“傻哥哥,师伯没事,你可安心些。”
白玉笙道:“所幸师兄念及父子之情,善待师父。只是师父一日在灵犀阁,我便一日难安。”
小燕子突然严肃起来,极其认真地道:“傻哥哥,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
白玉笙道:“何事?”
小燕子犹豫良久,方缓缓道:“明日,你可否不要上山?如今师兄已退出武林盟主的争夺,你也就没有参加的必要。何况全江湖的人都在找你,都恨不得杀你,我怕你会……”
愈往后,声音愈轻,轻到无声。
以她的聪慧,自然猜到徐先生的图谋,更深知白玉笙一定无所畏惧,前往那是非之地。故而名为请求,实已没有底气。
白玉笙淡然一笑,笑得很干净,亦很纯粹,回道:“师父在齐云山上,我一定会去救师父。而铁无私查到师兄在擂台下埋有火药,肯定有阴谋,他很可能以退为进,表面退出盟主之争,实则想将阻碍他夺取盟主之位的人一网打尽,我若不去阻止,只怕他们都会死。何况,师兄的怨念因我而起,我岂能坐视不管?”
他不再说下去,她也就不再问。
待沉默许久,他总算平静下来,拥她入怀,静看落日。他不知道明日会有怎样的结局,这是他与徐先生之间的故事,故事不到最后,没人能猜到结局。此刻,他只想珍惜眼前,珍惜与她在一起的时光。
过不多时,张长生来喊他俩用饭,见他俩如此,气得直跺脚。他一把推开白玉笙,强拉小燕子进屋。
白玉笙大呼“好饿”,跟着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