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枝将尽,火光渐弱。
女娃捡起院中朽木与枯藤,丢进即将燃尽的火堆。火光被朽木遮住,整间山神殿瞬间黯淡下来,如置身漫无边际的夜。但不消一会儿功夫,枯藤尽数燃起,火光大盛,由近及远,照亮整座山神庙。
借由火光,白玉笙看清徐先生胸前插着的匕首。
整个匕首,只露出柄!
事发突然,他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衣人将匕首插入徐先生的胸膛,而徐先生未吭一声,缓缓垂下头,竟是断气。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使劲摇头,指甲掐进肉里,却感觉不到疼。他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只是梦,梦是不真的,梦里的疼是假的,梦里的生与死亦是假的。可他不会撒谎,他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
他知道一切,又怀疑一切。
一时间他头疼得厉害,脑海里塞满师父的影子,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却眼睁睁看着师父的独生子命丧黄泉。
他对不起师父,对不起那些因他而死的人!
一念及此,他流下泪来,自脸颊滑落,晶莹、剔透。别人为他而死,他却只能为别人流泪,从小牛村到山神庙,短短数月,他已间接害死许多人。好人坏人都是人,人皆有命,他欠他们每人一条命。
他很爱惜生命,不管是别人的,抑或是自己的。
在他小时候,连鸡都不敢杀,连蚂蚁都不敢踩。师父奉道,杀物者,有违道,他不敢违背师父,更不敢违背道!
想到后来,他猛地睁眼,死死地盯着黑衣人。若眼睛能杀人,此时的他早已将黑衣人碎尸万段,可眼睛不能杀人,杀人的只能是人。江湖,永远是人杀人的江湖;江湖,你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所杀。
此时此刻,他眼里只有黑衣人,也就看不到虞若离的眼睛,眼睛虽不能杀人,却能说话,眼睛说的话只能用眼睛来听。他看不到虞若离的眼睛,也就听不到虞若离用眼睛说的话。
虞若离很想走到白玉笙跟前,亲口告诉他真相。
可她动不了,只因她已被黑衣人点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原来,黑衣人并非真的想杀她,只是想让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她剑法精妙,内力却弱,冲不破黑衣人点的穴。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黑衣人的一切阴谋。那日离开茶楼,她便在不遗余力寻找清风道长,她不认识他,更不知道他的来历,确切说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她答应过白玉笙,她答应的事,说到做到。
最终,她没找到清风道长,自己却落入黑衣人手中。
她很想阻止,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看着,泪湿眼眶。她很少流泪,师父待她严苛,小错大罚,她都没有流过一滴泪。她是被父母遗弃的孤儿,被遗弃时已流尽所有泪,她曾发誓永不流泪,可此时此刻,在这座破庙里,她流下久违的泪。
晶莹,就像雪花!
他看不到她的眼睛,也就看不到她的泪。
此时,黑衣人已走回虞若离身旁,按住她的肩,伸手触摸她脸上的泪,并用舌头轻轻一舔,诡异地笑道:“泪果然是咸的,乞丐的泪是咸的,美人的泪亦是咸的。你瞧,她在流泪,都是因为你,因为你不懂怜香惜玉,因为你是一个混账东西。只要你交出宝藏,我便放她走。”说话间,他并不正眼瞧白玉笙,反倒欣赏起虞若离的美貌,自言自语一番后,他看向女娃,吩咐道:“小落,你再去点上一炷香,就插在神像前,世人只知崇神拜鬼,殊不知鬼神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这座神像,被蛛网缠身,被灰尘蒙眼,一贯见死不救。干我们这行的,可比神鬼守规矩的多,等香燃尽,再要美人的命亦不晚。”
说着说着,渐生悲凉。
言语之间,仿佛他有着莫大委屈,只能通过杀戮来解恨!
女娃瞅一眼地上徐先生的尸体,稍一迟疑,便踮起脚尖,绕过白玉笙,朝神像走去。她自袖中摸出一炷香,点燃,插入神像前的香炉,香炉里有尘灰,亦有香灰。尘灰是尘灰,香灰是香灰,本来没有交集的两种灰,此时混淆在香炉中,如两种人生、两种命运的交织。
有人点香,是为祈福。
有人点香,是为记时,香一点一点燃烧,如时间流逝。
女娃却自抬头,面上淡淡愁容,祈福道:“山神啊山神,您可得保佑大哥哥交出宝藏,小落不想主人失望,更不想大哥哥死。”话音一落,她便退到白玉笙身旁,拉扯着白玉笙的衣,极其认真地问:“大哥哥,你真的没有宝藏?”
白玉笙并不答她,亦不看她,仍死死盯着黑衣人。
手中秋霜,已在蓄势!
黑衣人诡异一笑,冲女娃道:“小落,你别过来,更不必害怕,就站在你的大哥哥身旁,游戏才刚刚开始,干我们这行的,要绝对公平、公道,千万不能占别人便宜。只有他杀了你,我才能心安理得再杀一个。”
女娃睁着清澈的眼睛,愁容一闪而逝,回道:“小落不怕,小落的命是主人救的,何况……”她望向白玉笙,俏皮一笑,接着道:“大哥哥不是老虎,纵然大哥哥是老虎,也是一只不吃人的老虎。”
白玉笙还是没有理她,死死盯着黑衣人。
他在等,从进庙之初,他便一直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时机,等一个能将黑衣人一击必中的破绽。因而他选择沉默,不在沉默中生,就在沉默中亡。可他眼中的黑衣人竟似毫无破绽,无隙可乘。徐先生已遇害,他不能再等下去,不能再让虞若离遭黑衣人的毒手,他忽然想:小燕子一贯善于应变,若小燕子是他,会如何面对?
她绝顶聪明,一定能想出奇思妙计,以逆转形势。想着想着,他仿佛看到眼睛骨碌碌一转的小燕子,仿佛听到小燕子口耳相传的计谋。小燕子所传计谋,便是他心中所想。
一念及此,他神情一松,转头看向女娃,莞尔笑道:“小妹妹,你只说对一半。”
女娃道:“哪一半?”
白玉笙道:“你说得对,我的确不是老虎,可天底下不只有老虎才会吃人。江湖本就是一个人吃人的江湖,江湖上的人个个凶残如虎。”说话间,他已放下剑,故作张牙舞爪,扮起鬼脸,劝道:“你最好离我远点,否则我真会吃你,而且我的吃相很难看,你不会喜欢。”
女娃却不害怕,反倒喜笑颜开,俏皮道:“大哥哥想吃小落,小落就更不能走。小落会一直待在大哥哥身旁,直到大哥哥吃了小落。”
白玉笙道“你叫小落?”
女娃道:“是啊,我叫冷星落。主人跟四位姐姐都叫我小落,大哥哥也可以叫我小落,若换做别人,我就会用针缝上他们的嘴。”
白玉笙道:“为何?”
冷星落俏皮道:“因为……因为你不是老虎呀,别人都是老虎。”
如此这般,白玉笙与眼前这位唤作冷星落的女娃聊起来,且聊个没完。聊老虎会不会吃人,聊世间有没有鬼怪,聊神灵会不会保佑他们的信徒……白玉笙不擅闲聊,可他仍若无其事一般,说许多话,实在无话可说时,他就讲故事。他的故事都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他听别人的故事,再将别人的故事讲给别人听。
故事是别人的,经历却是他自己的。
他讲故事时,极其认真,冷星落听得亦极认真。可故事没讲完,他突然停下,冷星落刚想催他接着讲下去,却是愣住。
香烧过半,秋霜出鞘!
剑随身动,身随步动,眨眼便至黑衣人跟前。黑衣人大惊,眼睛直直盯着剑,未及闪避,便被白玉笙一剑刺中咽喉。
好快的剑,快如疾风!
他死死盯着黑衣人,冷冷道:“你说的,我随意。”
原来,他嘴上同冷星落说笑,眼睛却时时瞥向一旁。他在暗中观察黑衣人,他知道只要香未燃尽,黑衣人便不会杀虞若离,他要赶在香燃尽前,救下虞若离。他之所以同冷星落闲聊,正是要分散黑衣人的注意。他想:若小燕子是他,一定会这样做。他与小燕子心有灵犀,小燕子虽不在,他却在执行小燕子的计谋。
剑虽放下,离手不过半寸!
言语之间,他瞥到黑衣人松开按虞若离肩的手,瞥到黑衣人不经意间往门前挪两步,瞥到黑衣人探出头望庙外的夜色……就在此稍纵即逝的一刻,秋霜出鞘,一剑封喉。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能一剑命中高深莫测的黑衣人!
神像前的冷星落惊得大叫起来,坐在地上一直哭,可白玉笙听而不闻,趁黑衣人尚未倒下,一剑挑开黑衣人的蒙面黑巾。令他震惊的是,黑巾下藏着一张他极为熟识的脸,原来黑衣人不是别人,却是商仲永!
自七里亭一别,他便再没见过商仲永。
他知道商仲永是丐帮的叛徒,却未曾想到此叛徒竟是深不可测的黑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