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一寸一寸燃,燃一寸则少一寸。
一同流逝的还有时间,时间只会往前,而不会倒回。待香燃尽,一个时辰也就走到尽头。
白玉笙躲在神像后,身体竟哆嗦起来,他想救的人近在咫尺,但他不是赌徒,不能冒险。他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机会。他知道黑衣人武功高强,手段卑鄙,因而他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想要救人,只有一次机会。
若一击不中,暴露身份,再想救人便是难上加难!
他正想着,黑衣人却已往前走两步,摸摸女娃头顶的鬟,缓缓道:“小落,你应该跟你的四位姐姐学学,学她们的冷酷,学她们的无情。”
其音浑厚,略带沙哑。
这是白玉笙第一次听黑衣人说话,黑衣人说的话虽浑厚有力,却很没底气,竟不像是内功深厚之人,而那日救走慧觉的黑衣人却是个绝顶高手,武功不在穆青峰之下。一念及此,他已心生疑惑。
惑有心生,生而不息。
他所疑惑的是,两位黑衣人是否为同一人。说到底,他见过的黑衣人一直穿着黑衣,蒙着黑巾,他从未见过黑衣人的脸。若黑衣人褪去黑巾,换上寻常衣裳,自他身旁走过,他未必能认出。
女娃却嘟着嘴,回道:“小落才不要学姐姐们,小落喜欢笑,不喜欢无情……”
黑衣人见她如此,便不再为难她,而是踱步到门前,抬头看天色。天色将晚,庙里晦暗不明,他走到神像前,拿起蒲团,将角落里的干草枯枝扫成堆,并掏出火折子,点燃干草,火光开始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照亮整座庙。做完一切,他复踱步到门前,随口道:“成与不成,只在今夜;今夜一过,便可解脱。”
他的话里,竟有些许无奈。
仿佛他是一枚棋,已身陷棋局。若要脱身,只有对弈双方分出胜负。他不是对弈者,因而不关心输赢,只在乎结局。结局有悲有喜,有忧有欢,于他而言却是如释重负,自得解脱。
女娃俏皮一笑,提醒道:“主人,难道您忘了?棋局才刚刚开始,拿到宝藏后,您就能大展宏图,实现您的抱负。”
黑衣人干咳一声,回道:“没忘,自然没忘……”
令白玉笙奇怪的是,黑衣人言语间总会有意无意看向徐先生,而徐先生却正襟危坐,看都不看黑衣人一眼。一旁的虞若离仍亭亭站着,目不斜视,盯着前方的神像,以及神像前的香。
一炷香,只剩半炷。
她已被点哑穴,说不出话来。白玉笙躲在神像后,因而看不到香,他只闻着味儿,心里估算香已燃烧过半。香在提醒时间,时间愈往后,他愈不安。
他还在等,等一个绝佳的机会!
一名经验丰富的猎人,不论身处何地,一旦发现猎物,便要足够耐心,等猎物放松警惕!
他要等黑衣人靠近神像,然后一击必中。可黑衣人一直站在门前,徐先生离门很近,他不敢下手,怕伤着徐先生。女娃倒是站在神像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她似乎很爱说话,也很俏皮,不管她说过什么,也不管她说得对与错,黑衣人都不怪她,极尽包容。
在他看来,女娃在黑衣人心里的分量极重。
令他不安的是,女娃在看神像时,总有意无意看神像胳膊与身体间的细缝,眼神似有深意。仿佛她看的不是神像,而是神像身后的他。他有些担忧,担忧自己已经暴露,遂趁女娃转身不再看神像的功夫,一跃而出,跃到女娃背后,手却抵住女娃的颈,冷眼瞧着黑衣人,威胁道:“你放了他们,我就放了她。”
他的速度极快,已然拼尽全力。
黑衣人似早料到他躲在神像身后一般,非但不惊不扰,反倒似笑非笑起来,打趣道:“放眼整个江湖,都没有你这样做买卖的,人们常说以一换一,以二换二,这叫公平。可你倒好,想以一换二,未免太贪。”
白玉笙道:“你只说,换还是不换!”
黑衣人道:“换,自然要换。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向来公平、公道,绝不坏道上的规矩。”他抬手指向徐、虞二人,一双精明的眼睛紧紧盯着白玉笙,淡淡地道:“你挑一个,我跟你换。”
白玉笙顺着黑衣人的目光看去,此时的徐先生仍盘膝而坐,紧闭双目,而一旁的虞若离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在看他的眼睛,她希望他也看她的眼睛,她说不出话,因而想用眼睛说话,眼睛说的话,只能用眼睛来听。
他终究没有看她的眼睛,也就听不出她用眼睛说的话。
白玉笙不再多想,直视黑衣人,冷冷道:“你算术一定不好,明明是以二换二,非要说成以一换二。”
黑衣人道:“喔?”
白玉笙道:“因为你没有算上自己的命,你若放他俩,我便饶你一命。还是说……”他握紧秋霜剑,发狠道:“你的命根本不是你自己的!”
黑衣人道:“你想杀我?”
白玉笙道:“不想。”
黑衣人道:“可你在打我唯一一条命的主意。”
白玉笙道:“你错了,我不想杀你,只因我不想杀人。但你在逼我,逼我做一件我极不想做的事。”
黑衣人并未被他吓住,反倒冷笑起来,笑个没完。待笑声止,他却自腰间取下匕首,似有深意道:“极好,极好!那就以二换二……”说话间,他已快步走到虞若离跟前,抽出匕首,横在虞若离的脸上,复从脸轻轻滑到颈,诡异地笑道:“你很有意思,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游戏很简单,庙里有五个人,我杀一个,你杀一个,我再杀一个,你再杀一个,最后只剩一个人能走出破庙,如何?”
匕首闪着寒光,在虞若离的颈间晃来晃去。可她的神色却很从容,她一向冷漠,孤傲,绝不向任何人低头。此时她不再看白玉笙,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命运之神的最后裁决。
白玉笙却是大惊失色,喝道:“住手,你这个疯子!”
黑衣人故作不解,待细细一想,恍然道:“我懂,我懂,怜香惜玉是男儿本色。不如这样,我先杀那个男的,你随意。”说话间,他已走到徐先生跟前,蹲下身,用匕首抵住徐先生的胸,复看向神像前的香,不无惋惜道:“一炷香很短,转瞬即逝。生命也一样,就看你珍不珍惜。”
白玉笙扭头看香,香已燃尽。
燃尽的香灰,冒着一缕白烟,可他知道,白烟很快会消散,杳然无踪。他本想挟持女娃,以女娃换徐先生与虞若离的命,未曾想到黑衣人太过歹毒,竟全然不顾女娃的性命,而他对女娃,自始至终,从未起杀心。
他的手虽抵住女娃的颈,却留有余地,并未用力,只是虚张声势!
他嘴上说着狠话,心却狠不起来!
一念及此,他缓缓松开手,可女娃并不趁机逃掉,反倒倚着他,贴紧他的手,造成一种她仍被他挟持的假象。他只得将女娃轻推上前,冲黑衣人道:“我已放她,请你住手!”
女娃转身,冲他俏皮一笑。
他不知道她是在冲他笑,还是在冲他身后的神像笑。她只是笑着,并看着他,以及他身后的神像。待黑衣人叫她,她才走开。
她走得很慢,似在等着什么。
可直到她走回黑衣人身旁,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结果。
黑衣人看着脱离危险的女娃,复看向神像前的白玉笙,不屑道:“你让我住手?你竟敢让我住手?可是,我为何要听你的?为何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好吧,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交出宝藏,我便立即放他俩走。”
白玉笙道:“我没有宝藏,不过宝藏在来的路上,你可以等。”
黑衣人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冷哼道:“等?你是说小燕子?原来你拖延时间,只是在等她……喔,忘了告诉你,只怕你已等不来她,你的好师叔已在路上等她。他说过,会代我好好招待她,我想,他不会让我失望,他的幽冥钉很少失手。”
白玉笙大惊,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是在等小燕子,纵然他不知道小燕子能否带来宝藏。眼前形势,是他未曾预料到的,由不得他做主。如今两条人命在黑衣人手上,他不敢硬拼,亦不敢胡来,只得尽量拖延时间,徐徐图之。
黑衣人却突然拍一拍脑袋,失声道:“糟糕,酉时已到,我得履行承诺。你知道的,干我们这行,一向信守承诺。”
话音一落,他用力一捅,将匕首插入徐先生的胸膛。
有血溢出,染红白袍。
徐先生仍紧闭双眼,盘膝而坐,他嘴角微搐,只闷哼一声,便缓缓垂下头,连呼吸都停止。在外人看来,他当真坚贞不屈,直到临死前,始终温文尔雅,保持着儒者该有的坐姿,不惊不扰,不忧不惧。
神像前的白玉笙,已然抓狂。
他眼睛直直盯着那柄插入徐先生胸膛的匕首,手已握紧秋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