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笙自七里亭而西,往山神庙赶。
山神庙并不远,只需穿过一片树林,再走过一片草地,即可到达。原本一个时辰的路,他却生生用去两个时辰,倒不是说他不尽力,亦非有意拖延,而是他遇上一桩麻烦事。
天下之大,江湖之深,最不缺的就是麻烦。他不找麻烦,麻烦却找上他。
麻烦来时,躲都躲不掉。
木叶凋零,杂草丛生。在草木交界处,他碰到他最不想碰到的人,倒不因惧怕,抑或心虚,他只是不想碰到此人。此人是一名剑客,剑客有剑伤在身,正倚着树,运功调息;剑客的剑离手不过一寸,稍有异动,便会拔剑而起。
剑名避水,避水截流!
剑客不是别人,正是侠肝义胆避水剑樊不凡!
在白玉笙的印象中,樊不凡并不爱说话,他听过樊不凡唯一的话,便是那句“白玉笙,你休想再逃”。可此番樊不凡拦住他,非为决斗,却跟他说许多话,许多从未说过的话。他像是在讲故事,但他并不擅长讲故事,因而讲着讲着,听者无意,讲者动情。
他的故事,即是他的经历。
他说他十分悔恨,不该刺白玉笙那一剑,倒不是说他不想争天下第一剑。他悔恨的是,他一早就看到胡媚儿的梅花镖,若倾全力,他应该能接下,但他并没有去接,只因他的心全在白玉笙身上,他怕白玉笙会偷袭自己,他只有先偷袭白玉笙,才能稳操胜券。于是,他眼睁睁看着梅花镖打中慕容虹。
选择,即是取舍。有取有舍,最难的不是取而是舍。
他选择天下第一剑的虚名,却舍弃夫人的性命。胡媚儿的梅花镖涂有剧毒,等他发现时,毒已蔓延夫人全身,他亲眼看着夫人毒发,死在他的怀里。夫人没有怪他,他却更加自责,原来夫人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他却一心只想着争夺天下第一剑,而天下第一剑的虚名,经昨夜一战后,已不复存在。
昨夜在小镇,他虽侥幸胜过那位无名剑客,却是惨胜。
第一之争,一死一伤。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第一剑的虚名能维持多久?何况此虚名并非他凭实力争得,连他自个儿都觉羞耻,他总算明白过来,却为时已晚。所谓人死不能复生,哀痛于事无补,他之所以讲这个故事给白玉笙听,正是想同白玉笙做一个了结。他的结因白玉笙而起,便只能由白玉笙解。
他曾刺白玉笙一剑,故而想让白玉笙也刺他一剑。
一剑还一剑,公平。
白玉笙本不愿听他的故事,更不愿拿剑刺他,遂夺路而逃。哪知樊不凡拔剑出鞘,封住去路,更对他使出杀招,招招逼人,他只得拔剑,同樊不凡周旋。数回合下来,一攻一守,有伤在身的樊不凡已渐渐体力不支,白玉笙用力刺出一剑,想迫樊不凡后退,以此摆脱纠缠,岂料樊不凡不退反进,任由秋霜剑刺穿自己的胸膛。
有血溢出,染红剑客的衣!
樊不凡看着刺入胸口的剑,竟是释然一笑,他极少笑,一贯沉默,这是白玉笙第一次见他笑。他缓缓闭上眼睛,身体直直向后倒去,倒下的那一刻,他手里却紧紧攥着出鞘的避水剑。
他是一名剑客,避水就是他的命。
避水剑为家传绝学,自他小时候练剑起,其父便将避水剑的荣辱系于他一人身上。他的生命不允许有别的,要绝对忠诚于剑。他这一生都在为剑而活,他已累,已倦,他是一名疲倦的剑客,让他疲倦的不是剑,而是江湖。
江湖是一坛酒,他初入江湖时酩酊大醉。于是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悲有喜,有伤有欢,有死有生……一朝梦醒,他才发现酒不是酒,梦不是梦。江湖就是药,是药三分毒,他中毒已深,唯有一死可得解脱。
剑客最美的结局,是死在剑客的剑下。
他见到白玉笙时,便已打定主意。在他看来,白玉笙是一名真正的剑客。
他一死解脱,却给白玉笙留下难题。白玉笙着实未曾想到樊不凡会借他的剑自杀,此时秋霜剑上残留樊不凡的血,一点一滴,坠落在风尘中。
午后阳光,斜斜洒下。洒在剑上,洒在血上。
出于对剑客的尊重,亦是对剑的尊重,白玉笙本想将樊不凡下葬,可留给他的时间已不多,他要赶往山神庙救人。思来想去,他将樊不凡的尸体藏在杂草中,叹道:“我若有命归,便将你妥善安葬;我若无命归,一样弃尸荒野!”
话音一落,他径直朝山神庙奔去。
白玉笙到山神庙时,离约定的时间不足一个时辰。山神庙仍旧是山神庙,独有的破落、荒芜,乌鸦栖息在枯藤上,稍有动静,便扑腾着翅膀,飞到别处,临飞前还不忘叫唤几声。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第一次来山神庙时,在庙里遇到傅青青,那时的傅青青躲在庙里,虽饥寒交迫,到底清清白白活着,不受江湖纷扰。
等他第二次来山神庙时,傅青青却已遇害。
他有些神伤,自责起来。是他害了她,若他不来山神庙,便不会遇到她;若他不遇到她,穆青峰就不会收她做义女,她也就不用死。终究是他负了她,他不配她的喜欢,若时光倒流,他宁愿从未来过山神庙。
思量之间,他已走进。
庙里无人,空空荡荡,只有一座蛛网缠身的神像。曾经被他擦拭干净的神像,此时复落满灰尘,灰尘一粒一粒,粘满神像的身,塞满神像的眼,而蛛网横七竖八缠着,似将神像五花大绑。
神似沉睡,有梦昏昏。
神不会做梦,做梦是凡人的事。凡人做梦,梦想着非凡的事。
他虔心一拜,正想剥落神像身上的尘,却闻庙外来人、乌鸦腾飞,他只得躲到神像身后,以暗中观察。而他所站位置,正是那日发现傅青青尸体之处,他有些慌乱,不觉想起与傅青青的点滴往事。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总算回过神来。听脚步声,约有四、五人,若他所猜不错,来的一定是约他见面的那伙贼人。
他不怕他们来,只怕他们不来!
第一个踏进庙门的却是昨夜送信的女娃,女娃仍旧一袭白衣,不染一尘。她正对主殿俏皮一笑,便踮起脚尖,轻轻往里走,她脚步很轻,却很快到山神庙主殿。站在神像前,她仍俏皮笑着,天真无邪,如烂漫的春梅。她在笑时,总有意无意看向神像胳膊下的细缝,以致白玉笙透过细缝看到她的笑时,竟分不清她是在对神像笑,还是在对他笑。
她的笑很俏皮,就像小时候的依依。
跟在她身后走进山神庙的是一男一女二人,男的一袭白衣,不染一尘,女的一袭素白长裙,风尘仆仆,二人双手皆被白绳背缚,正是徐先生与虞若离。最后一个进门的却是个蒙面黑衣人,黑衣人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只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眼泛精光,观察四周。
白玉笙忽然想起救走慧觉的那名黑衣人,一样的身形,一样的黑衣,一样的黑巾,一样只看到一双精明的眼睛,遂心下道:果不其然,此事系慧觉与灵犀阁主一手谋划。
女娃却转过身,背对神像,冲徐先生身后的黑衣人施礼,天真地问:“主人,那位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真的会来吗?”
黑衣人没有答她,只是轻轻点头。
她知道答案,便不再多言,自袖中摸出一炷香,点燃,插进神像前的香炉。香炉里全是灰,有香灰,亦有尘灰。
香燃烧起来,如时间流逝。
香会燃尽,时间却永无尽头。莫要妄图与时间赛跑,不论多么绝妙的轻功,都跑不过时间!
女娃盯着香,突然收起俏皮的一面,换上一副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愁容,小心地问:“主人,您会杀大哥哥吗?”等过许久,未听到黑衣人的回答,她抬起头,正对神像,祈求道:“神像啊神像,您可得保佑大哥哥乖乖交出宝藏,小落不想让主人失望,更不想让大哥哥死。”
黑衣人不作答,神像亦不作答。
整座神庙只有女娃一人自言自语,一旦女娃沉默下来,神庙便会跟着陷入极其诡异的沉默。
此时,徐先生猛地咳嗽,咳不出声,便自顾自坐下。原来,他与虞若离皆被点住哑穴,说不出话来,只是他虽身陷险境,却仍不惊不扰,不忧不虑,保持着儒者该有的风骨,白玉笙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儒者风范,宠辱不惊。
虞若离却一直站着,上下打量起整间山神庙。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神像上,便再也没有移开,确切说,她一直在看神像的胳膊,看神像胳膊与身体之间的一条细缝。
细缝不大,正好能容纳一双眼睛。
她隐约感觉到神像后有一双眼睛,却不知眼睛是谁的。她感觉到的眼睛,此时也在看她,看她有没有受伤,看她有没有受辱。
她没有受伤,更没有受辱。
她只是有苦说不出,藏着一个惊天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