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尚算明艳。
暖阳如注,本该如沐春光,可在张长生看来,却如一柄尖刀,明晃晃的刺目。
但谎言被拆穿,犹如心中巨石落地,他反倒平静下来,再无此前如见鬼魅般的惊恐,亦无再见小燕子的强颜欢笑。他缓缓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果真不是张长生,而是智净小和尚!
他抬头看天,阳光明媚,灿烂如花,他竟是淡然一笑,笑得很真诚。他终于不用再假扮别人,做回他自己!
做回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自由!
可任由小燕子如何问他,他都不肯说出他是何时假扮张长生。或许在七里亭,或许在茶楼,或许在别的什么环节,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知道很多事,知道很多小燕子不知道的事,他知道黑衣人就是灵犀阁主,甚至知道灵犀阁主的真正身份,可他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他答应过师父,绝口不提。
他的命是师父救的,若非师父,他早在十年前就会饿死。被师父救下的那一刻,他的命便是师父的,慧觉是他的师父,他的命便是慧觉的。他很不理解师父的所作所为,自下山起,师父竟似变作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从来不认识的人。
他不会下棋,而师父在下一盘他压根看不懂的棋。他不知道师父在与谁博弈,可他心甘情愿做师父手上的一枚棋子。
棋子是沉默的,沉默在棋局中,冲锋陷阵,随时准备阵亡。
人生至乐,莫过寂灭。
他趁小燕子分神,自怀里掏出一瓶毒药,小燕子想要阻止,已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灌下。他一直将毒药带在身上,随时准备吞毒,自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他已预见到自己的结局。
棋子的结局,便是他的结局。
棋子的结局在写棋盘上,他的结局却写在江湖中;棋子是棋盘的过客,他却是江湖的过客。
灌下毒药时,他仍眺望远方。远方除却低垂的云、矮矮的树,还有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群小和尚,老和尚念经,小和尚们跟着念……
他走得很安详,没有半点恨意。
而他临终前的淡然一笑,足可证明他已得解脱,往生极乐。
小燕子跟着他眺望远方,但她只看到低垂的云、矮矮的树,却看不到他看到的远方。她看不到他的远方,却看到自己的远方,她仿佛看到川蜀,看到师父,看到李顺,看到青城的父老乡亲。她一向反感眼前这位假张长生,可亲眼目睹他的死后,她反倒莫名忧伤。
她不知道为何要忧伤,她的忧伤很没来由。
蓦地,一声咳嗽,将她惊醒。
她循声望去,却是清风道长,此时的清风道长正倚靠观门站着,一如往常般眺望远方,没有人知道他看到的远方里有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看远方的时候在想什么。在她小时候,她便常常看到他眺望远方。远方在西,西有川蜀。如今她才明白,或许他在眺望川蜀的一座山,或许他在眺望山上的一位故人,而远方那座山上的故人,也时时眺望远方。
故人如故,故事如故!
十年流逝,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十年前的他,极是仙风道骨,精神矍铄;十年后的他却骨瘦如柴,弱不禁风。若非事先听白玉笙提起过,她必定认不出,认不出眼前的白发老头便是曾经的天下第一剑客真一散人的首徒。
她问:“师伯,您何时来的?”
清风道长收回目光,慈祥地看着她,缓缓道:“你是依依吧,十年不见,已长成大姑娘。”
她又问:“师伯,您认得我?”
清风道长淡然一笑,回忆道:“你小时候常往山上跑,我岂会不认得你?”他犹豫着,不再看小燕子,复眺望远方,远方在西,川蜀在西,故人亦在西,他轻声问:“你师父可还好?”
他声音很轻,就像随口一问,并不刻意。
小燕子却顾不得同他拉扯家常,简单问候几句,便转入正题。令她意外的是,她尚未开口问,清风道长已悉数道来。他知道张长生是假的,亦深知她的来意,他甚至知道白玉笙正一个人去冒险……原来,他虽身处观中,寸步难行,却洞察一切。一切有的,一切无的,皆在他的内心,如水澄清。
他是个老江湖,许多事不用看,他已心知肚明。
他只是不愿说,不愿挑明。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说的话,没有人能强迫他说。他就是他,一个不被名利束缚的人,一个被江湖遗忘的人。又或者,不是江湖遗忘他,而是他想遗忘江湖,遗忘自己。
他只想遗忘,是以不愿提起。
可当他知道白玉笙身陷险境时,便再也不能坐视不理。
他神色安详,眺望远方,回忆道:“我自幼无父,与母亲相依为命,我曾问过母亲,问她我的父亲是谁,可母亲只字不提,说我生来没有父亲。直到临终前,母亲才告诉我,我的父亲姓徐,是一位大将军,是一位盖世英雄,英雄为天下而生,英雄的女人只能默默在英雄身后,不悲不怨。后来,师父收我为徒,待我很好,还传我秋霜剑法,我没想过要找父亲,可父亲却找上我。确切说来,师父是父亲的好友,师父收我,正是受父亲所托。”
话至此处,他不再眺望远方,却是一阵咳嗽,咳嗽个不停。本已身体虚弱,加诸不愿提起的往事,更添疲惫。
他讲的不是故事,而是他的经历。
小燕子不知道他为何要讲自己的身世,可眼瞧着他咳嗽不止,只得急忙上前,轻拍他的背,待他不再咳嗽,方小心翼翼地问:“师伯,您一直在说您的父亲,难道他跟掳走师兄的贼人有关?”
清风道长却不答她,待不再咳嗽,方接着道:“我父亲其实姓李,他不只是大将军,后来还做过皇帝。没错,我父亲就是先帝的祖父、小笙的曾祖父,论辈,我应该是小笙的叔祖。这个秘密我一直藏在心底,没有告诉任何人,可事有凑巧,偏偏让小炆知道此事。喔,忘记告诉你,小炆就是你师兄,东篱茶楼的徐先生……”
话至此处,清风道长又是一阵咳嗽,咳出血来。
血咳在观前青石上,扬起阵阵灰与尘。只是他此番咳嗽,较之前更甚,连倚着观门都站立不稳,如风中残烛,奄奄一息。深埋数十年的秘密,如今重见天日,在阳光下暴晒,虽一贯宠辱不惊,坐而悟道,却终究如一池春水,漾起涟漪。
小燕子本已惊得说不出话来,见他如此,只得帮他顺气,关心道:“师伯,您没事吧,要不要紧?”
清风道长总算止住咳嗽,摆摆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他眺望远方,长叹一声,接着道:“小炆知道此事后,便一直对先帝心怀怨恨,认为是先帝抢走他的皇位。我只当他少不更事,遂对他批评教育几回,自此他的确收敛许多。金陵城破后,先帝被囚往汴京,这十八年来,他性情温顺,修身养性,且时常感念先帝的恩情,没想到……没想到都是做给我看的。”
小燕子惊道:“难道……”
清风道长抬头看天,叹道:“不错,救走我的人是他,杀穆青峰的人也是他。他虽蒙着面,但我还是认出他,试问天底下有哪个父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他救我、放我,皆为宝藏,他永远不会知道,其实藏宝图就在小笙的玉里。”
小燕子惊道:“师兄他……”
清风道长道:“他表面上经营着东篱茶楼,寄情山水,实则却是灵犀阁主,一直在培植江湖势力,连朝廷里都有他的眼线,而如今他想得到宝藏。我只怕,只怕小小江湖已满足不了他的野心。”
小燕子惊得说不出话来,拔腿就往山神庙赶。
时已过未,离酉时只剩一个时辰。
她越想越深,越深越怕。原来,她一直信任的徐先生竟是真正的灵犀阁主,她早猜到灵犀阁主想当皇帝,却没猜到真正想当皇帝的是他;她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文弱书生,温文尔雅,不曾想却是一个不亚于穆青峰的绝顶高手。
他岂止是高手,更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高手!
他能对前辈下毒,能端掉整个丐帮淮南分舵,自然也能对傻哥哥下毒手。可怕的是,傻哥哥尚不知道他想拼尽全力救的人,竟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本来去山神庙已是九死一生,如今却变成十死无生。
一念及此,她加速往山神庙赶。
往山神庙的路上,她又遭遇许多江湖客。江湖客们不分青红皂白,有刀的拔刀,有剑的拔剑,纷纷纠缠她。她没空搭理他们,遂运起轻功,一路飞奔。饶是如此,等她到七里亭时,已是天黑。
天黑不可怕,可怕的是酉时已过。
此时七里亭中,有人等她。等她的既是一位剑客,亦是一位故人。故人正用猎鹰般的眼睛盯着她,以及她手上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