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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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识破

出七里镇,一路向南。

行至七里亭,时已至辰,日出东方,离信上要求的时间只剩不到五个时辰。他俩按照在客栈商量好的计划,分头行事,由小燕子回齐云山,当面询问清风道长,以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白玉笙则赶往山神庙,拖住那伙贼人。

他不是赌徒,不敢赌命。

他既不敢赌自己的命,更不敢赌别人的命。

如此说来,他还算不得江湖客。只因江湖就是一个大赌坊,每位江湖客都是赌徒,庄家设局,赌徒下注,有的赌上金银财货,有的赌上名利地位,有的赌上自己的命。十赌九输,赌上命的江湖客,他的命便不是自己的,早晚会被庄家通杀,而真正的庄家只有一个,那便是江湖。

他岂止不赌命,他什么都不赌。

喝酒是为醉,赌却是为欲。醉后睡一觉就醒,赌却会毁掉一生。他可以偶尔醉一次,却不会因为欲而赌上自己的一切。

小燕子曾想过跟白玉笙换,让他回齐云山,他没有同意。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她的提议,他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可这一回,他很坚决,手握紧秋霜,有秋霜在,他什么都不怕。

秋霜失而复得,如他重获新生。

她已为他付出太多,他不能再让她身陷险境。与回齐云山相较,去山神庙无疑是险境!

山神庙在西,他一路西行。

齐云山在南,她一路向南。路上曾遭遇许多江湖客纠缠,耽误些时辰。他们并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就是想纠缠她,或许是贪图她的美貌,或许是出于无聊,或许只是想要纠缠一个不相干的人。事实上,若他们认识她,一定不敢招惹她,只因那句“满天星云落,飞燕不留痕”的称赞绝非浪得虚名。

她是天下第一飞贼,有关她的传说有许多,而传着传着,便已失真。但她的轻功与银针却是货真价实,许多江湖客吃过她的亏!

如此耽搁,等她到齐云山时,已至正午。

正午阳光,格外刺目。

彼时,张长生正独坐观前,眺望远方。在齐云山的这段日子,他也爱上眺望远方。他常常看到白玉笙眺望远方,他不知道白玉笙的远方里有什么,白玉笙没说,他也就没问。此时他所看到的远方,有低垂的云、矮矮的树,以及一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群小和尚……他正看得愣神,仿佛已入梦,却被人用剑鞘敲醒。好梦被人扰,他猛地站起,想要发怒,可一眼瞧见小燕子,他便吓得腿脚一软,竟又瘫坐地上,大嚷:“鬼呀,别来找我,不是我害你的……”

他只当小燕子已死,故而见小燕子时如见鬼魅。

此举却引起小燕子的警惕,只因在小燕子印象中,真张长生是在她被李顺带走之后出现的,因而并未见过自己。也即是说,真张长生不可能认识她,能认识她的反倒是之前冒充张长生的智净小和尚。

一念及此,她已起疑,问他:“你认识我?”

张长生仍惊魂未定,捂着眼睛,不敢看她,断断续续道:“不不……认……认识,你是依依,我……我在小笙那儿见过你的画像,你……放心,我……会多烧点纸钱给你的。”

小燕子眼睛骨碌碌一转,有心试他一试,遂暗暗运起轻功,双脚离地,披头散发,面色惨然,浅语低吟道:“你害得我好苦,害得我好苦……”

其音靡靡,形如鬼魅。

张长生吓得连忙摆手,辩解道:“不,不是我,是穆青峰杀你,你要找,就找穆青峰去。”

小燕子不理他的辩解,往前飘一步,贴近他,仍低吟道:“穆青峰的命我已索去,不必你费心。可我死不瞑目啊,生前你欺我太甚,如今我要索你的命,让你来阴间陪我。”

张长生既惊且惧,手撑住地,不停往后退,口不择言道:“是……是有人让我做的,我不不……不是存心要骗你。”

小燕子喝道:“还不快说,是谁指使你的。”

此一喝非同小可,张长生被吓得丢魂落魄,身体直哆嗦,连棉裤都被尿湿。可他眼中的鬼还在凄楚地看着他,张牙舞爪,想要索他的命,情急之下,他只得支支吾吾道:“是……是师……”

小燕子急道:“快说,是谁!”

张长生突然神情一松,面有愠色,不理眼前的“鬼”。他站起身,掸一掸衣上的灰,时而抬头看正午的太阳,时而低头看地上的影,啐道:“我从没见过哪只鬼敢站在太阳底下,更没见过哪只鬼有影子。”

原来,在他被吓得不成人形,即将吐出那人的名字时,突然瞥到小燕子的影。万物皆有影,人有人影,树有树影,山有山影,草有草影,可唯独鬼魂没有影,小燕子有影,便可证她不是鬼魂。

不是鬼魂的鬼魂,便是在装神弄鬼。

世上有太多人喜欢装神弄鬼,故而弄得世道不像世道,人间不像人间。

小燕子眼瞧着自己被拆穿,非但不慌,反倒步步紧逼,一把抓住张长生的右臂,喝道:“鬼虽没有,心里有鬼的人却有一个,这人呐,早已被鬼迷失心窍,便形如鬼魅。”说话间,她已动手卷张长生的衣袖,奇怪的是张长生并未阻拦她,她很快卷起衣袖,却看到张长生的右臂上有一道月牙形刀疤,不禁失声道:“你胳膊上竟然有道疤?”

白白胖胖的胳膊上,的确有一道刀疤!

刀疤弯弯,弯如月牙。

张长生趁她发呆之际,一把推开她的手,不耐烦道:“当然有,有刀疤很稀奇?你看够没。”

小燕子仍不放弃,问他:“你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张长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有一回村里遭匪患,清风道长不在山上,盗匪长驱直入,很快到齐云山脚下。那时小笙也在山下,其中一名盗匪想要用刀砍小笙,我一把推开小笙,挨下这一刀,从此便留下一道疤。”

其音铿锵,如诵诗文。

若是白玉笙听到,必定甚为感动,以念当日救命之恩。可在小燕子听来,这段话甚为可疑,竟似提前背下一般。

她有心再试他一试,遂假装方才没听清,问他:“什么?你说什么?”

张长生只得将方才的话复述一遍:“我说,有一回村里遭匪患,清风道长不在山上,盗匪长驱直入,很快到齐云山脚下。那时小笙也在山下,其中一名盗匪想要用刀砍小笙,我一把推开小笙,挨下这一刀,从此便留下一道疤。”

此言一出,更令小燕子怀疑。

若非提前背下,一般人很难重复之前说过的话。张长生说出这两段话,竟一字不差,连语气都一模一样,简直可怕。没有破绽才是真正的破绽,假之所以能乱真,正因假得太逼真,假虽逼真,可终究不是真。

聪慧如她,很快便有判断。

但以上只是她的猜测,不足为凭,她必须找出别的证据,以证明眼前的是假张长生。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更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当初馄饨铺里识破假张长生的真身,她便足够谨慎,直至引出真凶。

一念及此,她故作惊喜,猛地拍张长生的肩,笑道:“果真是你啊,你跟小时候一样胖,你可还记得我不,我是依依啊,我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的,我没有死,既不是鬼,更不是魂,你不用怕我。”

张长生勉强挤出一丝笑,回道:“我记得,我们常一起玩的。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小笙见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他面上虽笑,心下却在侥幸。

侥幸一个必然的延迟,侥幸一个偶然的错过,侥幸一个已知的未知。

小燕子何等聪慧,一眼识破,但她没有立即拆穿,却顺着他的话道:“不错,我在七里镇已见过傻哥哥,他的确很开心。”说着说着,她满心感慨,回忆道:“自小我便与傻哥哥要好,记得小时候有一回玩过家家,我演傻哥哥的新娘,你演傻哥哥的书童。”

张长生干笑道:“是啊,是啊。”

小燕子紧紧盯着张长生,接着道:“那时的你多单纯,虽胖得像粽子,却极是可爱。你曾祝福我跟傻哥哥携手到白头,如今承你的情,我与傻哥哥相好,你可否再祝福我们一次?”

张长生如释重负,祝福道:“希望你跟小笙……”

小燕子却是猛地打断他,喝道:“智净,你还要装下去?实话告诉你,那回玩过家家,真的张长生并未祝福我跟傻哥哥,而是同傻哥哥打一架!”

张长生一惊,瘫坐地上。

他不敢看小燕子,而是眺望远方,远方除却低垂的云、矮矮的树,还有一个乱世。乱世艰难,有一个小男孩挨家挨户乞讨,但家家无可炊之米,户户皆食不果腹,他最终饿倒在雪地里。

雪花飘着,覆在他身上。

后来一位老和尚叫醒他,给他馒头,并带他到一座寺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