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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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狭路

白玉笙告别清风道长,下山去救虞若离。

他不知道箭从何处来,也就不知道抓走虞若离的人是谁,他甚至辨不清信的真伪,可事关人命,他不能坐视不管。他的朋友并不多,虞若离是他江湖上认识的唯一朋友,一位不喝酒的朋友。

她不爱喝酒,也就从不喝酒。这一点倒是与他很像,他也不爱喝酒,只是他不如她依从本心,他喝过,亦醉过,且醉过两回,回回都是沾酒即醉。

江湖是一坛酒,她却永远醒着。

与其信任醉者,不如信任醒者。若江湖上有谁值得信任,便只能是她!

她虽话少,亦不爱笑,总是冷着脸,可他就是信任她。此种信任很没来由,除非亲历,外人很难理解。

他一直没告诉她,在他心中,她是一位值得豁出性命的朋友。

本来张长生想跟他一起下山,他没有答应,师父行动不便,他需要张长生来照顾师父的饮食起居。令他颇感意外的是,师父亦十分赞同张长生留下。于是他孤身一人,提着一柄木剑,朝小镇走去。

秋霜不在,他只有这柄木剑。

临下山前,师父只让他早去早回,再无多余的话。

他想起第一次下山时的情景,那时师父送他到观前,叮嘱他道学不成则不归。师父让他跟慧觉学道,慧觉却中途叛道,他没学成道,却踏入江湖。江湖有许多道,他学不会,并常常迷失在江湖的道。

他不喜欢江湖,可他身在江湖。

天下之大,江湖之深,远非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师父说得对,江湖比盗匪要凶恶百倍。盗匪杀人越货,明目张胆,尚能应对,江湖却暗箭难防,步步危机,一不小心就会落入圈套。每位江湖客既是猎人,又是猎物,有时他们想猎捕别人,却成为别人的猎物。

天下失序,江湖亦失序,处处藏着陷阱。

齐云山离七里镇并不远,只是路上遇到一些江湖客,耽误行程。那些江湖客拿着他的画像,想要拦住他,或用刀,或用剑,或使毒……他不认识他们,他们却认识他,认识他身上的宝藏。他在齐云山养伤期间,有人卖他的画像,值十两银子一张。十两银子并不贵,找到宝藏便能富可敌国。因而画像十分畅销,能够出得起十两银子的江湖客,都有一张他的画像。

画像精致,如他本人。

他猜想作画之人一定见过自己,可下山以来他已见过太多人,确切说来,是太多人见过他。因而仅凭此点,实难猜出作画之人是谁。

他不愿与他们动手,只得绕开他们。

他的无极步很快,放眼整个江湖,能追上他的人并不多。

奇怪的是,离小镇愈近,江湖客愈少。他不知道他们为何皆藏身山林,而不到镇上,镇上有酒有肉,总不至于风餐露宿。日落黄昏,他总算来到小镇南门。门前有四五名乞丐,拄着木杖,捧着缺角破碗,闲说江湖大事。

小燕子曾说,夜晚之事问更夫,白天之事问乞丐。

若想打听江湖之事,更需问乞丐,乞丐们知道的远比你想到的多。白玉笙只在门前站立不久,便听到许许多多的江湖大事。其中有一条是关于江湖客的,他总算明白为何离小镇愈近,江湖客愈少。

原来他在齐云山养伤期间,又来过许多江湖客。

有江湖客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冤家路窄,齐聚小镇,他们找不着他,却互相厮杀起来,一时间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弄得小镇血雨腥风。有的江湖客本来好好走在路上,却突然被人从身后砍掉脑袋;有的江湖客本来在酒肆里喝酒,酒到浓时,却被对面的人一剑刺穿咽喉;有的江湖客按耐不住寂寞,想要调戏女人,却被女人用金钗戳死……

猎物只有一个,猎人却成百上千。在找寻猎物的过程中,每除掉一位猎人,便多一分捕获猎物的可能。

江湖失序,小镇亦失序。

小镇的百姓不敢上街,武功低微的江湖客躲进山林。

身在江湖,没有哪位江湖客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仇家,而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在寻到宝藏之前,他们都很惜命。

他们的命虽交给江湖,却都不愿白给。

没有哪位江湖客愿意白死,他们之所以把命交给江湖,是想要得到江湖的回赠。当然,每位江湖客想要的都不一样,有的想要钱财,有的想要女人,有的想要名誉地位,有的想要绝世武功。只是,没有谁会嫌自己的钱财多,没有谁会嫌自己的女人漂亮,没有谁会嫌自己的名誉地位高,没有谁会嫌自己的武功天下无敌……

因为贪,是以不满足;因为不满足,是以永无止境地向江湖索要。

他们向江湖索要各自想要的,江湖只向他们索要一样,那便是他们的命。但命只有一条,不可再生!

他们得留着命,向江湖无止境的索要!

另有一条消息,使白玉笙震惊不已,却是川蜀生出一批暴民,攻打县衙,占领整个县城。如今整座县城已成那批暴民的天下,他们打土豪,分田地,开仓放粮,引得附近流民争相前往。

在朝廷眼里,他们是暴民;在灾民眼里,他们却是义军。

乞丐之中便有许多灾民,他们谈及此事时无不心生向往,复唏嘘不已,感叹生不逢时,若非淮南离川蜀太远,只怕他们会即刻奔赴川蜀,分得一粮半田。

听着川蜀的事,白玉笙却是想起小燕子。

他记得她曾说过,她住在川蜀青城县,青城县的人待她都特别好。她在山上无聊时,会偷偷跑下山,跑到青城县玩,除却李顺,她有很多别的朋友在青城。他不知道乞丐所说的是否就是青城,川蜀很大,未必就是青城。但她若还活着,得知川蜀民变,她是否会回去?她的那些朋友有没有参加民变?

他没有用“暴民”或者“义军”来称呼他们。

只因他不知道为何会出现此种形势,更难以评说此事的好与坏。他只知道百姓是善良的百姓,若非生计所迫,没有人愿意戴上反贼的帽子,可一旦战事挑起,遭殃的仍是百姓自己。改朝换代,历来如此,天下始终是一姓的天下,朝廷始终是一姓的朝廷,天下可以姓刘,可以姓李,可以姓赵,却唯独不会姓百。

百姓不唯一,天下却只有一个。

他隐约感觉到李顺会参与其中,并且是民变事件的一个小头目。他并非凭空猜测,上回李顺来找穆青峰,沿路遭到六扇门的人追杀,而铁无私称其作反贼,反贼与盗贼、淫贼等别的贼不同,反贼反的是朝廷。

尤为巧合的是,李顺离开此地不久,川蜀便发生民变,两者之间一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丐帮弟子十万众,遍布大江南北,或许李顺来找穆青峰,正是看中丐帮的人多势众。

如此一想,乞丐所说的川蜀某县,极有可能便是青城。

晚风轻拂,夜色袭来。

他丢下一块碎银,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其中的一只缺角破碗。乞丐们见到银子,顿时两眼放光,连连称谢。自穆青峰死后,一众长老争权夺利,丐帮声势大不如前,以致乞丐们沿街乞讨时,常常遭人白眼。平素他们连铜板都少见,今日却能得到银子,自然满心欢喜。

他们不认识白玉笙,只因他们出不起十两银子买他的画像。又或者,纵是他们凑足十两银子,亦未必肯用来买一张别人的画像。于他们而言,十两银子能解决他们的温饱问题,而画像却只是一张废纸。

孰重孰轻,十分了然。

白玉笙不再耽搁,径直行至长街。此时的长街冷冷清清,除却酒肆与客栈,商铺大多关门,百姓不出,商旅断绝,只有寥寥江湖客,游荡在这条繁华落幕的长街上。或许他们自恃武功高强,不怕仇家寻仇;或许他们自认干干净净,身正不怕影斜;或许他们一贯锦衣玉食,受不住风餐露宿的苦……总之,与躲进山林的大多数相较,他们成为留在小镇的少数。

江湖客游荡在长街,就像孤魂!

孤魂的命被别人取走,孤魂再想方设法取走别人的命!

白玉笙沿着长街,往茶楼方向走,最先碰到的不是别人,却是曾一剑刺伤他的樊不凡。此时的樊不凡孤身一人,一人一剑,如游荡的孤魂。

孤魂满身酒气,显然刚从酒肆出来。

但他并未真正走出,只因江湖就像一个酒肆,一个酒水充足、永不打烊的酒肆。来小镇之前,他极少喝酒,如今却已烂醉!

他神情有些恍惚,见到白玉笙时却猛然惊醒,只因在他心中白玉笙早已是死人,如今死人复活,怎能不令他心惊?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白玉笙自他身旁走过,目光最终落在白玉笙手中的木剑上。

木剑属木,平平无奇。

他眼里看到的是木剑,心思却在想着那柄绝迹江湖的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