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笙迟疑良久,方哽咽道:“依依她……”
话未说完,他已面色惨淡,说不下去。他有些激动,并隐隐作痛,身体的伤能够愈合,心上的伤却很难痊愈,小牛村叔叔婶婶们的死、小燕子以及傅青青的死,皆是他的心伤。
心伤在心,只要命在,伤就在。
清风道长轻拍白玉笙的肩,慈祥地看着他,复闭上眼睛,缓缓道:“再到后来,穆青峰被杀,我被人所救,是那四位姑娘的主人。可我没见过他的脸,也没听过他的话,他一直蒙着白巾,一言不语。他的房子很大,就像皇宫,我在那座皇宫般的大房子里住上数日,他请医者为我疗伤,请厨者为我做饭,等我伤好,便让那四位姑娘抬轿送我回来。可我不知道他是谁,他没说,我也就没问,只因我知道问等于白问。医者、厨者以及那四位姑娘皆白巾遮面,我看不到他们的脸,亦不知那座皇宫的所在,我仿佛做过一个梦,梦回二十年前,三十年前……”
梦醒,他缓缓睁眼。
讲故事时,他一直闭着眼睛,仿佛他讲的不只是一个故事,更是一个梦,一个乾坤颠倒、阴阳失衡的噩梦。他希望睁眼时,故事讲完,噩梦结束。
可他心知,那不是梦。
不是梦的梦,是难以接受的真实。自他数十年前奔赴金陵始,便注定要做上几回同样的梦。
苍梧如梦,金陵如梦,齐云如梦……
时已至未,阳光透过轩窗,点点洒进,洒在地上,洒在墙上,洒在那幅山水画上。画上的山不是别的山,正是齐云山;画上的水不是别的水,正是齐云泉。清风道长看着画,似想到什么别的,却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出口。
故事未结束,他已提前醒来。
提前醒来的他,却要装醉。他从不喝酒,却一直在装醉!
白玉笙听完师父讲的故事,反倒心情沉重,自责道:“都怪小笙,师父您不该将内力传给小笙的。”
清风道长慈祥地看着他,宽慰道:“小笙,为师只有你一个徒弟,不传给你传给谁?何况早年为师曾答应先帝,务必护你周全,你若有不测,九泉之下,为师将如何面见先帝?”
白玉笙急道:“师父您还有儿子,您可以……”
清风道长猛地咳嗽起来,他咳嗽并非他真的想咳嗽,而是不想让白玉笙再说下去。他用余光瞥到墙上的那幅画,待咳嗽止住,方叹道:“不中用啊不中用,都是李氏子孙,何分彼此?”
他声音很轻,却被白玉笙听到。
白玉笙不知师父话里的意思,遂问:“师父,您说什么李氏子孙?”
清风道长并不作答,反问:“听说你一剑刺伤穆青峰,想来秋霜剑法的奥秘你已掌握。只是方才在观前,见你手持木剑,却是为何?”
白玉笙突然自床上站起,接着扑通跪在地上,低垂着头,自责道:“请师父责罚,小笙没能守住秋霜剑。”
清风道长听罢,惊道:“难道……”
白玉笙仍低垂着头,自责道:“您猜得没错,小笙没用,已将秋霜剑弄丢。”
清风道长追问道:“何时丢的?”
白玉笙只得将自己如何中剑受伤、如何以剑换命的经过讲给清风道长听,他像是在讲故事,而故事不单单只是故事,更是他的经历。经此一事,他更加理解江湖这坛酒,喝下江湖酒的江湖客要么逐渐暴露本性,要么逐渐迷失本性。
樊不凡便是迷失本性,只为那天下第一剑的虚名!
受过伤,方知悔;有过痛,方觉悟。他终于明白小燕子说过的话:评判一名江湖客,不能单凭江湖传闻。
传闻有真有假,传闻当不得真。
在提到胡媚儿时,他向师父坦白玉的丢失。在师父面前,他不敢有所隐瞒。若世上只剩一人值得相信,那便是师父。
清风道长听罢,长叹一声,命白玉笙起身,并宽慰道:“丢就丢罢,小笙你莫要自责,剑与玉终究是身外之物。只是……”他瞥一眼墙上的那幅山水画,不免有些担忧,喃喃道:“所幸剑与玉落在两个不相干的人手上,若落入同一人之手,只怕天下又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白玉笙道:“为何剑与玉不能落入同一人之手?”
清风道长瞅了瞅窗外,窗外万籁无声。他让白玉笙靠近些,轻声道:“因为秋霜剑切玉啊,宝藏就在……”话未说完,他却是猛地一阵咳嗽,咳嗽个不停。他在咳嗽时,却无意间瞥到窗外有人影晃动,遂喝道:“谁在窗外!”
白玉笙一听,连忙望向轩窗,可窗外无声,亦无人影,只有树影摇曳,斑驳如流年,遂道:“师父,您一定是累乏,以致将树影看成人影。”
清风道长仍警惕地望向窗外,嘴上却道:“或许吧,你先退下,为师要休息。”
白玉笙只得恭恭敬敬退下,顺带关上房门。
走出房门时,他仍想着师父的话。若非师父突然咳嗽,他差点就听到那个一直困扰他的秘密,但师父没有说下去,他也就不便多问。他相信来日方长,师父一定会告知他一切,何况师父虽未明言,他却隐约感觉到宝藏一定跟剑与玉有关。
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
师父却念成秋霜剑切玉,他不知是师父念错诗,还是这其中暗藏玄机……
他正想着,却见张长生蹲行在地上,离轩窗只有数步。他走过去,怕吵着师父,遂将张长生拉到一旁,问他:“你蹲在地上做什么?难道师父说的那个人影是你?你没事不好好做饭,竟学人偷听墙角。”
张长生连忙摆手,辩解道:“当然不是……我是想来看道长的面有没有吃完,若道长吃饱,我便拿碗去洗;若道长没吃饱,我再去盛一碗。”
白玉笙听罢,却自叹道:“师父只吃一口,便吃不下去……”
说话间,他已自顾自走开,不理一旁的张长生。后来,张长生端着一碗面去找他,他看一眼面,便扭过头去。师父只吃一口,他却一口不吃。
满腹疑惑,可为充饥。
张长生却道:“你若不吃,我便替你吃!”话音一落,他果真狼吞虎咽起来,很快便将一碗面吃完。后来,他放下碗筷,挺着滚圆大肚,打一个饱嗝,捎带着舔舔舌头,满足地笑道:“好吃,极是好吃。人生在世,不挨饿,不挨冻,便算是天底下最最幸运的事。”
白玉笙见他这样,也就跟着他笑。
过不多时,张长生反倒严肃起来,追问他清风道长都说些什么。张长生问得很小心谨慎,从爹娘的死问到穆青峰的图谋,最后才提起宝藏的下落,白玉笙有些奇怪,奇怪张长生为何如此关心宝藏。
他陷入沉默,只是在犹豫要不要跟张长生说。
他不喜欢那个故事,这是他第一次不喜欢师父讲的故事。因为不喜欢,所以不快乐,而不快乐是会传染的,他不能让张长生也不快乐,是以任由张长生说破嘴,他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张长生赌气下山,至晚方归。
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堆满笑,仿佛一切从未发生过。
白玉笙不知道张长生在山下做过什么,山下除却废弃的小牛村,再无别的。他曾带张长生去过叔叔婶婶们的墓地,可张长生并未落泪,只是满面愁容,低吟轻诵。他不知道张长生在吟诵什么,他问过张长生,张长生没说,他也就不再多问。每个人都会有秘密,张长生不说一定有不说的苦衷,他怕一不小心会捅破张长生的心伤。
心伤在心,不宜时时提起。
晚饭仍旧由张长生掌勺,白玉笙将饭菜端到师父房间。师父却让他小心张长生,他不知道师父为何要让他小心张长生,张长生是他最亲密的朋友,若张长生不可信,天底下岂有可信之人?
他问师父,师父没说,他也就不再问。
是夜,他有些失眠,胡乱想着以前的事。就像一个个梦,他做过许许多多个梦,梦里有悲、有喜,梦里还有江湖……不论怎么跑,他都身在江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他有一叶扁舟,却到不了彼岸,只能漂泊江湖。
夜褪,天明。
他起身下床,踱步到观前,打开观门时,却瞧见门上插着一支箭,箭上缚着一张字条。他有些奇怪,小心提防起四周与山下,四周无人,山下亦无人。他只得取下箭,跟着解下字条,轻轻打开,看到字条上写着:“虞若离在我手上,想她不死,速至东篱茶楼。”
字数不多,却足可令他心惊。
连手中握着的箭都不慎脱落,坠入凡尘中。
后来想起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他上一次见虞若离,正是在东篱茶楼。那时虞若离说要帮他找师父,她说得很决绝,不像是敷衍。难道她在找师父时被贼人抓住?为何贼人会选择茶楼作为交易地点?难道贼人已知道自己与徐先生的关系?
他一步踏到观外,眺望远方。
远方除却低垂的云、矮矮的树,仿佛走来一个女孩。那女孩一袭白衣,不染一尘,正对他浅浅地笑。
他觉得这是想象,是梦,只因他从未见她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