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无星无月。
白玉笙与张长生走走停停,傍晚方至七里亭。原来自出小镇南门起,张长生每走一段路,便要歇上一歇。他捂着肚子喊疼,直言馄饨不干净,害他吃坏肚子。他似乎真的很疼,咬牙切齿,冷汗不止。
白玉笙打趣道:“莫要冤枉馄饨,你那满嘴口水才是真凶。”
张长生听后,不禁想起馄饨铺里的胡媚儿,遂心虚起来,嘴上却回道:“我已经疼成这样,你却有心情挖苦我。再者说,她是天下头一号女淫贼,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受住她的诱惑。”
白玉笙只一声轻叹,便不再言语。
此时,他已捡些枯枝,燃起火来。火苗腾腾往山蹿,如一条火蛇,很快蔓延到最上面的枯枝。燃烧的枯枝,照亮黑暗,驱散严寒。
他俩围火而坐,用些干粮。
倒也蹊跷,被火那么一烤,张长生的肚子瞬间不疼,吃起干粮比谁都快。白玉笙手里拿着一块烧饼,却不食用,而是瞪着眼睛看张长生,看他一口气吃完四、五块烧饼,方不无怀疑道:“此时的你,却无半点生病的样子,难道你白日的疼痛竟是装给我看的?”
他只是说笑,以缓解愁绪。
不曾想张长生非但不笑,反倒被吓一跳。此时的他刚将第六块烧饼塞进嘴里,却急急吐出,咳嗽个没完。烧饼被吐在火堆里,很快被烧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饼糊味。
白玉笙看着他,心下有些奇怪,只当他受小牛村惨案打击,心伤未愈,也就并不在意,反而关心道:“瞧你急的,慢点儿,没人跟你抢。”说话间,他自包裹里取出一个水袋,递与他,接着道:“来,喝口水,别噎着。”
张长生连忙放下手中的半截烧饼,接过水袋,并费力拧开,猛灌几口,却险些被呛着。待一阵咳嗽之后,总算好些。
有风拂过,火苗大盛,映得他满脸通红。
他望着火光,将手中半截烧饼吞下,顺手捡些枯枝,扔进火堆,便盯着火光发呆,嘴上却道:“我已吃饱,你如何不吃?”
白玉笙道:“我吃不下。”
一路走来,他心里都装着事儿。他想起依依,想起师父,想起齐云山下的叔叔婶婶……他们都已不再,去到远方,他很想去远方找他们,同他们相聚。可他不能够,只因他心存侥幸,侥幸他的师父一定活着,他要留着命找师父。
如今整个江湖的人都在找他,找他身上的宝藏。
他不怕与江湖为敌,他只怕失去。他已失去太多,只剩下眼前的张长生,张长生是张叔张婶的独子,是小牛村唯一幸存者。就算拼尽全力,他也要护他周全,他曾替他挨刀,他亦可替他拼命。
夜漫无边际,黑暗也就跟着漫无边际。
除却火光照耀的地方,皆漆黑一片,如墨,浓重而充满未知;如梦,神秘而真假难辨。白玉笙盘腿而坐,秋霜剑端放腿上,手离剑不过三寸,稍有异动,他便会起身拔剑,绝不手软。
张长生环顾四周,旷野无人,突然极其认真地道:“小笙,我想跟你聊聊。”
白玉笙有些诧异,随口道:“聊什么?”
张长生盯着火光,面色红润,待酝酿许久,方轻声道:“聊为何全江湖的人都在找你,聊胡媚儿为何要缠你,聊……聊你的身份以及宝藏的下落。”
白玉笙一愣,显然未曾想到张长生会如此问。他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因他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常常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所有问题最终都会指向宝藏。他不知道宝藏所在,也就给不出一个有模有样的答案,但张长生一直在等他的回答,仿佛他若一直不言语,他便会一直等下去。
他只得打破沉默,反问:“你知道我的身份?”
张长生道:“知道。”
白玉笙道:“是慧觉告诉你的?”
张长生道:“不错,是禅师告诉我的。禅师不仅告诉我你的身份,还说……说穆青峰杀我爹娘、掳走清风道长,都是因为你身上的宝藏。如今,江湖上的那些人之所以找你,也是因为宝藏。”
他语气平和,没有半点怨念。却句句诛心,诛白玉笙的心!
白玉笙只当他在责怪自己,遂自责道:“你说得对,一切皆因我而起,我是个罪人。等找到师父,我就会去赎罪。”
张长生连连摆手,急道:“小笙,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问,你当真不知宝藏的下落?”
白玉笙道:“不知。”
张长生道:“你可曾听清风道长提起过宝藏?”
白玉笙道:“未曾。”
短短两字,再无多余的话。他扭过头,不再看张长生,亦不再看火光,而是凝视黑夜,凝视那片漫无边际的黑暗。如若可以,他情愿置身那片黑暗,黑暗使他心安,火光却刺目、灼心。
全江湖的人问他宝藏的下落,他都不在乎!
可事到如今,连眼前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嘟嘟胖都在问他,仿佛在说:“他们都是你害死的,你却想独吞宝藏……”疑而生问,问由疑生,若非嘟嘟胖心中起疑,缘何有此一问?
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被最信任之人怀疑!
若依依在,一定会理解他,包容他。
想到依依,他自怀里掏出一只小药瓶,药瓶无药,却装着糖粒。糖粒既是糖,亦可解毒,正是能解天下各种迷烟的醒红尘。原来那晚酒肆风波之后,小燕子便将药瓶赠与他,以备不时之需。起初他不肯收下,她却谎称她身上有许多只这样的药瓶,殊不知林道仙久已离世,醒红尘便只剩最后一瓶。
他突然想起林道仙与青衣女的故事,一个解毒,一个制毒,他俩一生纠缠不清,互不相让,到头来却死于同一种毒。结缘于毒,相爱于毒,并最终相守于毒,若林道仙能预知此结局,会否不再争强好胜,故意输给青衣女?
可叹醒红尘虽解天下迷烟,却解不开林道仙心中的迷烟。直到青衣女毒发身亡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早已中毒,而唯一的解药便是已经毒发的青衣女!
与林道仙不同,白玉笙一直知道自己中毒,在他八岁那年小燕子被道姑带走时,他便身中剧毒,小燕子是他唯一的解药。后来他跟着慧觉下山,在七里镇遇到她,遇到此生他唯一的解药,但他中毒已深,解药必须时时相伴,方可避免毒发。遗憾的是,他已把解药弄丢……
蓦地,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娇笑,打乱白玉笙的思绪。
其音袅袅,由远及近,如水荡漾,极尽妩媚。张长生听闻此声,如见鬼魅,慌忙朝白玉笙身旁挪了挪,并顺手将所有枯枝尽数扔进火堆,火势瞬间大盛,照到更远,奈何黑暗无边,仍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光明被黑暗包围,生命因不甘而喘息!
张长生打着冷颤,左顾右看,大嚷:“谁啊,装神弄鬼,算什么英雄好汉!”
由此一嚷,笑声更盛,不弱反强,由四面八方传来,竟不似一人,亦非一鬼一魅,犹如百鬼群吟,难觅其踪。
有风吹拂,淡淡花香,自四面飘来,闻之辄醉。
世人皆爱醉,白玉笙却唯愿独醒。他些微皱眉,便拧开装有醒红尘的药瓶,倒出两粒,自己含下一粒,接着递一粒给张长生,若无其事道:“嘟嘟胖,烧饼太咸,吃一粒糖。”
张长生却顾不得吃糖,瞪着眼睛四处瞅,生怕有鬼怪偷袭自己。
白玉笙将糖硬塞给他,吓唬道:“恶鬼不喜欢甜食,你若不吃下这粒糖,恶鬼就会来吃你。”
此言一出,吓得张长生赶紧将糖粒塞进嘴里。
入口即化,清新自然。
白玉笙放下心来,收起药瓶,仍盘腿而坐,手却按住秋霜,冷哼道:“胡媚儿,你出来吧,莫要再装神扮鬼!”
他声音很轻,却字字用力,传至四面八方。
话音落,笑声止。
却自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人,果真是白天见过的女淫贼胡媚儿。此时的胡媚儿一袭粉衣,垂珠挂玉,面若桃花,当真人如其名,妩媚动人。她缓缓朝火堆走来,体态婀娜,眼波流转,却始终在看白玉笙。
张长生眼瞧着来人非鬼非魅,顿时松一口气。在他看来,鬼魅可怖、骇人,胡媚儿可比鬼魅好看得多。只是他忽然想起在馄饨铺时曾遭胡媚儿戏弄,颜面尽失,着实有些不快。
白玉笙却自始至终看着火堆,没有看她一眼。
但他已手握秋霜,小心提防,提防胡媚儿,提防潜在的一切危险!
他知道胡媚儿的为人,更知道胡媚儿的手段。她就像猎人,一旦盯上猎物,便不会轻易放手。因而他眼睛虽看着火堆,心却在思索,思索如何脱身。此时此刻,他只想摆脱胡媚儿的纠缠,而不想痛下杀手,要她的命。
杀物者,有违道。
道生万物,各有其命。人为万物之一,故而杀人者,有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