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梅
亲爱的小孩
今天有没有哭
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
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亲爱的小孩
快快擦干你的泪珠
我愿意陪伴你
走上回家的路
……
——引自苏芮唱《亲爱的小孩》
一
这个延宕了很久的出行计划,终于在2009年6月12日这一天成行。目的地:安徽颍上王家玉孤儿院。
如果在百度或谷歌搜索“王家玉孤儿院”,会跳出很多相关信息。而我知道这个孤儿院,是在一本叫做《不哭》的书里,作者申赋渔。这本装帧素朴沉静、过目难忘的书,收录了申赋渔“从社会最边缘处收集来的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故事之一就是写王家玉老人和他的孤儿院。书的腰封上,赫然印着作家王蒙题写的一句话——“同情不幸的人,珍惜已有的幸福”。我也注意到了底下一行小字:您每购买一本书,将有两元钱用于资助安徽颍上“孤残儿童之家”。
这个“孤残儿童之家”,就是王家玉孤儿院。申赋渔书中写到的214个孤儿,以及这个叫“王家玉”的年迈老人,一次次,在脑海里、梦境中,倏忽闪现。它成了我的一件心事——无论如何,我该去看看这些孩子、和守护这些孩子的老人。
感谢我的大学同学!在我第一时间想到他们、发出邀请,远离校园17年的他们,都毫不迟疑地伸出了热情之手。时间,并未将他们磨砺成麻木的“空心人”。他们仍葆有一颗可贵的赤子之心。
十来个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塞满了七人车后座。箱子里装着给214个小孩的夏令用品、糖果和童书。与我联系的小官老师,在我电话里征求他意见,买什么最适合时,他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说:夏天到了,孩子们可能最需要一些夏令用品……
一路风尘开了九个小时,我们在当晚抵达阜阳城,找地方住下。翌日一早,按小官老师指示的路线,在颍上到阜阳的102省道110公里处,看到一座小桥,桥对面就是“王家玉孤儿院”。
二
此刻、现在,距离我在孤儿院的时间已过去三天,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回想一幕幕,我的耳边耳鸣般轰然炸响着孩子们纯真的笑声和闹声。这笑声和闹声,在正午的阳光下,如金属麦芒般的钝重与锐利。
我很难把这样一种感受描摹成文字,碎锦般的热烈,转瞬的耀眼,孩子们快乐得像过节,小脸小手灰灰脏脏,头上汗水涔涔,兴奋地走来走去,无羁地笑着,吸溜着鼻涕……冷不丁“突袭”你一下,从背后或侧身拍打你的手臂、拉拉你的手,拉了一次不够,再过来拉第二次、第三次……
以这样一种方式和你打招呼的,多半是智障孩子。这天恰好是星期六,不上课。正常的孩子可能都躲在屋子里避热,只有这些智障小孩,无视大太阳的暴晒,在一览无余的水泥院子里闲来荡去。女孩们穿着裙子和凉鞋,男孩们短袖T恤外再套一件亮白衬衫——裙子漂亮,衬衫簇新,这天,同时有两拨上海来的国外慈善家送来一辆面包车和一箱箱水果、饼干。为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孩子们特意穿上了亮丽的衣裙。
问一个短发男孩,这样穿热不热?男孩羞涩一笑,小脸已晒得通红,却爽然地摇头。同行的周玉洁建议给院里的女孩每人一个头饰或发夹。女孩们都开心地拥上来。短发男孩也挤过来,一定也要一样,领到头饰后欢欣鼓舞地扎在头顶上。——这个男孩其实是个女孩。还有剃得像光头的女孩,因为穿着裙子才好辨认。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对孤儿院的女孩们来讲,要在酷热的夏天、甚或寒冷的冬季,留一头黑亮、干净、不长虱子的长发,竟是多么不切实际的奢望!
虽然和我在《不哭》书里看到的三年前的孤儿院景象大不同,——三年前申赋渔看到的教室窗户,几乎没有一扇玻璃;一年级课桌,是一块块木板铺在水泥墩上;孩子们活动的院子,肯定也没浇上水泥……但是现在,因为媒体的介入,更多有爱心的社会团体捐来钱和实物。前头说起的上海来的国外慈善家每个月会来一次,先后帮孤儿院出资援建了厕所、购置了食堂蒸锅车、建立了特别康复室等基本设施。媒体的报道,也让王家玉扬名了。央视、凤凰卫视、人民日报等各大媒体都来争相报道,王家玉一度被评为“2004年度十大真情人物”……
然而媒体聚焦带来的意外包袱是,丢在大门口被父母抛弃的残疾孩子越来越多。不止临近地区,有些孩子甚至来自上海、河南、江西,乃至更远。还有开了奥迪车丢下孩子扬长而去的,工作人员发现后赶紧在后面追,可哪追得上绝尘而去的轿车?丢在门口的孩子只有收下。
214个孤儿,我去时已增加到230多个。这230多个,多半是残疾儿,弱智、脑瘫、聋哑或眼盲。余下健全的孩子不到一半,多为父母双亡,或父亲去世、母亲改嫁远走的。
我抄录了一组数据:1998年,孤儿院有34个孩子;2001年,有100个;2005年,达到199个;2009年6月,已到230多个。
网上有一个热心网友拍了很多孤儿院孩子的照片,有一张照片,王家玉从树林小径的阳光里走来,低着头,弓着背,手里牵着一个孩子。照片下的文字很感人:
“王爷爷,牵着那么多孩子的手,走在路上。他很辛苦,我很为他心痛,68岁的老人,每天晚上都要起来四五次……他把一个个别人扔下的包袱,放到了自己身上,他背着沉重的包袱,那么辛苦地生活着。他是一个伟大的,真正伟大的人。”
我忍不住想要把这段话念给王家玉听,我其实更想知道15年前因为一个朴素的念头——偶然收留了在垃圾堆里扒东西吃的一个小小孩,从此走上不回路的多病的老人,余生怎么支撑?有没有人,愿意接过他身上超负荷的重担?……说到底,我是怀了一个很大的私心,我太想见一见这个媒体传说中的“行为不合常理”的农村老汉,想和他面对面地说些话……
当真见到了,也在他们新建的食堂里,和他面对面地交谈,甚至还在他朴实热诚的邀请下,留下来吃了一顿简单——却对孩子们来讲丰盛的午餐,可是、可是我仍然无法抵达他的内心!我不敢贸然说,我懂了他。他坐在那里,眼神不看向任何人,心思沉沉,——真正的沉和重;他个子算是高的,70岁的年纪,乍一看身板不错,可他走路手要托在腰上,他的腰受过两次重伤,他还有高血压和心脑血管疾病;他住的地方,可能是这个院子里最小最破最闷最黑压压的屋子,根本就是个杂物间,以前用作浴室,除一床、一桌、一台小电视机外,再没有容身的空间,床上床下堆满了杂物,桌上的瓶瓶罐罐是他每天要吃的药……
他就那样心思沉沉的,脸上难见笑容。那些笑容和笑声都留给孩子了,笑容和笑声背后的生活的真相,由他来面对。230多个孤儿,吃饱饭不成问题,但是健康和教育,仍看不到希望;想成为合法学校,也一直没有批文……
这个孤儿院现在有三个名称:王家玉儿童福利院、王家玉孤弱聋盲学校、王家玉孤残儿童医疗康复中心——可这三个名称还只是印在名片上的愿景。对这些特殊孩子的教育、生理和心理的引导、疾病的医治和救助……都迫切需要有专长和爱心的特教老师、医护人员加入进来。然而目前状态下,有谁愿意投入持续、全面的关爱?
三
正午的阳光铺泄在水泥地面上,热烈、炫目。孩子们影子一样,突然地出现,突然地消隐不见。我在一排教室前转悠。一、二年级一个教室,三、四年级一个教室,五、六年级一个教室,然后是聋哑班、智障班、教师办公室,整个教学区就这么三排简陋狭小的平房。教室里空荡荡,一些课本翻开着。
一个小男孩在三、四年级的教室里玩积木,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似乎外面的热闹与他无关。问他叫什么,他不答。我表扬他积木搭得好,要他再来一遍,他听话地把搭好的积木拆了,重新组装。他搭得那么认真,脸上是专注的表情。终于又搭好,他高兴地举起来,展示给我看。我看到了他寂寞眼里的闪光。这是一个不喜热闹的智障孩子。
我随手翻开一个三年级学生的数学课本,老师打的都是红色的“√”,从头至尾竟没一道题错。再翻开桌上的语文书,扉页上手写了一篇作文《春天的景色》:“星期四的时候,黄老师带我们去郊外玩。我看见柳树发芽了,粉红桃花和杏花,都很好看……我发现春天的景色很美丽。”我记住了课本上的名字:张阿梅。
在阳光下的院子里,我们找到了张阿梅,是个安静秀气的女孩。我送了她一本书,告诉她,如果喜欢,阿姨经常给你寄,她肯定又不无困惑地点点头。她还没明白,为什么“这个阿姨”会突然找上她,送她书。
还有个印象深刻的女孩,叫王媛媛。这个7岁的大眼女孩,是院子里最漂亮出色的一个。我问她名字,她说叫“王yuɑnyuɑn",我说我知道,你就是“王圆圆”啊,——我记起来有网友写过她。可是这个小女孩马上指着我本子上的字纠正:不是这个“圆”,是“女”字旁的“yuɑn”。她就那样看着你,乌溜溜的眼睛里写满超越她那个年龄的镇定、迷茫、无辜、尖锐……和敏感。她太像我小说《当着落叶纷飞》里的13岁留守女孩沙莎了!——可是她还那么小……如果她父母还健在,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把她抛弃?如果她的父母都不在,他们怎么舍得丢下她先走?
还有一个我记住了名字的男孩,叫徐传康——“宣传的传,健康的康”,他这样自我介绍。他是个盲孩子。眼睛大大,睫毛长长,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歌唱得很好。中午吃完了饭,上海来的慈善家和我们几个还坐在食堂里,好听的声音突然响起,依次是他和几个大女孩天籁般的歌声。我现在回想,已记不起他唱的什么歌了,但是他蒙着雾一样的眼睛像是会说话,耳边回旋起他的歌声: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聋哑班是这个院子里最寂静的世界,——可这寂静世界是我看到的最色彩斑斓的地方。聋哑班的墙上贴满了孩子们的画。那些画,无论花和草,鸟和树,孩子和美丽的家……看了都叫你心动,是那种柔软的心疼。聋哑班里有个老师叫陈亮,读到高中毕业,2004年被王家玉找来,先后送他到阜阳特教学校学手语、南京特教学院参加短期培训,已在这里教了五年。问他想过离开吗?他说:如果这里不再有聋哑孩子……
我在看画的时候,这个叫陈亮的老师一直安静地坐着,低头看书。
在他边上,有个长得很秀气的大男孩在画画。他们两个,就那么默契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我为我的闯入感到抱歉,我在本子上写:“你俩的名字?”——我以为他们两个都听不见。画画的大男孩看了本上的字,羞怯地指指陈亮,这个叫陈亮的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终于开口说话:“他叫黄小成,听不见,在孤儿院长大,现在教孩子画画;我叫陈亮,是聋哑班孩子的老师……”
我很难把我看到的,一一写下。而我的匆促的来和去,除了给孩子短暂的快乐,似乎没有更多。我很汗颜我不能像那些志愿老师那样,自带干粮留下来,和这里的老师一起,给孩子们上课,一个月两个月,哪怕是一天两天。小官老师和小韩老师说,这里最缺英语老师和心理学老师。只有等到寒暑假,附近大学的志愿老师来了,孩子们才有机会学英语;而那些青春期的男孩女孩,很需要有爱心、耐心和责任心的年轻老师和他们促膝谈心……小韩老师说,爱心、耐心和责任心,没这三个“心”,没法持续下去。
小韩老师二十出头,因为一条腿残疾,通过当地残联介绍,她来到了王家玉孤儿院。她现在和小官老师都是王家玉选定的代院长。——这是我这一天里,听到的最鼓舞人心的消息。
铁门打开了,和我们来时一样,一群孩子簇拥在小官老师和小韩老师周围,在铁门内热烈挥手。门前的小径两旁,一排排杨树叶子在阳光下翻着亮片。我们的车很快过了桥,到了对岸,消失在孩子们的视野里。耳边,近乎耳鸣般炸响着孩子们的笑闹声,谁的歌声响起:一个人要抬头多少次,才能望见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