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百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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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二十年前的一则日记

郭文斌

后面的山似乎马上要扑下来,盖了学校。

木框泥大门上的青瓦如老妪的齿,稀稀落落地残缺不全。

上完29级土梯,便是校门。进了校门是一个缓坡,缓坡上去是一排教室,教室背后是一个土台,土台上顶着几间泥房子。泥房子靠着崖背,贴了崖背竖一木杆,木杆上飘着一面国旗,已被风雨漂洗成白色。崖背上飞出一棵杏树,紧依国旗,粉生生放着花,仿佛有人掩了面,只从山崖上偷偷献出一束花给谁,让人猜不透,却给小学平添了许多精神和味道。

崖背后的山坡上吊着一头驴,低了头磨嘴皮。驴肚下坐着一个放驴娃,身边放着一根木棍,抬了头看天。

走走走,风大得很,快进屋。

才知道已失了态,忙握了校长的手,进屋,屋是崖背下的泥房子。

炉子是洋炉子,却烧的是木柴,火也旺,火苗上架一茶罐,茶罐黑黑泛油光。课表、计划、制度贴了满满一房,冒着校长气。老到的书法显示出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作业本、粉笔盒、锅碗瓢盆摆成一幅油画。土炕味很浓,大红喜字枕巾黑光灿灿。老羊皮衣叠在炕角,让人想起雪和西北风。

翻了翻教案和作业,无论如何也挑不出刺儿来。

有两位学生蹲在地上。问是几年级,校长笑着说,他们是两位老师,刚从师范毕业,家在苏堡,苏堡到这儿要近200里路。校长以感叹的口气说,这两个娃娃从开学到现在一直没回家。

问有什么困难。他们说没有,只是害怕星期六,星期六学生一走就寂得慌,被遗弃了似的。空荡荡一深山上只一座学校,空荡荡学校里只他两人,就脸也懒得洗,饭也懒得做,刮大风的时候,闪电打雷的时候,他们觉得满山都是狼和鬼。

学校距乡上约30里路,鸡肠狗肚似的山路得靠两只脚一步一步地往过量。菜该怎么买?面该怎么打?信该怎么发?他们说菜有乡亲们送的洋芋,面是赶集的乡亲们捎着打的,信也是赶集的乡亲们捎着发的。

一年级大教室里坐了20名学生,后面空出更大的一块地,洒了水,让人想起空阔辽远的大草原,担心不久会长出什么来。

娃娃教师正讲课,只听得有麻雀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抬头,原来就在大梁上,盯了讲台上的老师,仿佛正在回答提问。又看老师和学生,才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他们压根就没有听见,依然专注地讲,依然专注地听,房梁上什么也没有。又抬头时,那麻雀就悠悠然不慌不忙从没有被胡墼垒严的窗口飞出去了。

窗子被胡墼垒着,风从胡墼缝里往进挤。

黑土墙上贴了红字标语:好好学习,做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

老师让学生背一首诗,学生就大声地背,声音震天。第一句是普通话,第二句是半普通话,继而带有土味,最后能掉土渣了。

老师就纠正学生的舌头。

下课了,校门外子弹似的射进几十个小孩,和奔出教室的学生在一起玩,玩得很亲很热。

上课了,又自动出去。

有的爬在大门槛上,面向教室,一种朝圣的目光,透人脊骨。

下课,又应铃声跑进来,打伏击一般。

去年五谷颗粒未收,开学初学校无“米”下锅,教师就逐户往来叫,答应将自己工资垫书费,才动员来几十个;还有更多的孩子,不久将要随父母进山抓发菜。

这是五年级教室,讲台下四个学生,讲台上一个教师,合起来才够“狼牙山五壮士”,不由得我想起红军,想起长征。

天黑了路上有狼,学区主任催我们回乡上。

校长送我们下完29级台阶,再回首,那两个娃娃教师还在校门口站着,一脸的憨厚和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