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氧气,唯有氧气!
回到房间,已经七点多了,天光却还是亮的。外的天地如无法打破的永恒,使我茫然:世界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构成了世界?什么样的世界算世界?这问题跟外面的天地一样空大,也只有在这么空大的天地间,才会产生这么空大的问题。我的心也变得一样空大。老子叫我们虚静无为,到了这样的地方,不用老子教导,你不虚静无为还能怎么样呢?
静听一下自己的身体,脑袋里还是痛,胃里还是恶心。我的自信心终于被摧毁了。我无比地想要返回,一点也不想往前走了,就算有人求着我,我都不想走了。我终于老实地向自己承认:我很难受,很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我本来一直不允许自己那样想的,我训诫自己:你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了吗?别人能呆,你为什么不能呆呢?现在,所有的道德压力都不是问题了,为了离开,我可以不顾体面,可以落荒而逃,可以毫无风度。这里能看的就是这些了,我还在这里呆着干什么呢?就是体验高原反应,跟头痛恶心作战吗?有必要吗?就算有必要,我也已经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够了。原来我还不愿意承认那是高原反应,现在我觉得是不是高原反应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难受,我要快点离开!离开的欲望使我对眼前的一切倍感沮丧。但我知道离开是不可能的。我到哪里去啊?宇宙是这样的无边。这是一个彻底无望的绝境,凭个人的力量是走不出去的,只有倒在路上。在正常的生活环境中,我们有时也会使用绝境这个词,但在我们的语境中使用的这个词,与这里是多么不同啊!我们的语境中的绝境还是有世界包孕着它的,而这里的绝境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在这里,人的存在是如此靠近生命的边缘,正常语境中的生死界线,在这里是抬脚就可以跨过的,不需要任何准备动作。在内地所说的那些全力以赴的抢救等等,在这里都是不存在的,人的无能为力使一切都简单化,甚至完全省略了。
认命一般地、按部就班地做着必须做的事情。首先我得刷牙。我把热水倒进牙杯,等待它凉好,一下一下慢慢地刷着。其次我得洗脸。怎么洗呢?我无法接受桶里的水,这里的水也容不得我浪费——且不说烧热水费劲,就是凉水,也是汽车拉来,战士们又忍着缺氧一步步拎上来的。我选择了经济的洗法:把热水倒进牙杯,再把牙杯里的水倒在洗脸扑上,凉一凉揩脸,正面用了反面再用,最后,用杯中水把洗脸扑冲洗干净,再用它把脸揩干。脸上拍上爽肤水,搽上滋润露,感觉舒爽多了。用尽量少的热水泡泡脚,感觉更妥帖了。带了好多消毒纸巾,也派上用场了。做这一切,我的动作尽量轻,尽量慢,像慢镜头一样。
我已经打消了离开的魔念,平心静气地接受眼前的现实了。也许我可以吃点抗高原反应的药。但没有。
不管怎么样,我已经来了。别人的脆弱往往能激起我的坚强,张干事的发烧反而使我镇定下来,不再指望他来帮助我、照顾我,反而做好了帮助他、照顾他的心理准备。我们是一起来的,我当然有义务这么做。我有意无意地留心着隔壁的动静。原本我觉得反应上来,是谁也顾不得谁的,何况让我反客为主,现在我发现,我能。
或许张干事的发烧反过来给了我一点自豪感。他是常来常往的主人,都发烧了呀!我只是有点正常的反应而已,在他的对比之下,这反应都应该忽略不计了。这点自豪感对我很重要,对我的高原反应起到了有效的平复作用。
该做的都做完了。我把窗帘拉拉好,不放心,又去仔细检查了一遍窗子。还好我不是住在一楼,否则,脑子里一定充斥着狼扒在窗玻璃上的恐怖幻象,活灵活现。恐惧感和不安全感往往与客观情况无关,而纯粹是一个非理性的主观问题。它是不需要理由的,它的理由就是它自身。
八点多了,天终于见黑了,可以考虑睡觉了。后来,儿子问我,沱沱河的星星是不是很大啊?月亮也很大?问得我一愣:对啊,我在那住了一夜,怎么没有任何关于星星月亮的印象呢?回忆了一下,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天黑我就没出门,没看见。然后又问他为什么这么说,他说,因为那里很高,离天近嘛。我想起了《两小儿辩日》,虽然小学就学过,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到底哪个小儿说得对。
把被子拉开,把枕头下的军用毛毯压上去,又把迷彩大衣压在毛毯上面。担心夜里会冷,但仍然不想把另一张床上的被子拿过来,我觉得那不是我的,我不应该动它,它的方方正正对我是个无声的禁止。把暖瓶拿过来,纸杯里倒上水凉着备用,这样随时一兑就可以喝到不冷不热的水,此时我特别仰赖多喝水的益处。把电视电源打开,遥控器放到床头柜上。坐进被子里,拿着手机,呆了一两分钟又放下了。现在感觉动脑都会耗氧,加剧反应,最好不思不想,把生命活动减少到最低。但还是睡不着,脑袋里钻来钻去地痛。打开电视,调到康巴藏语电视台,这是在内地看不到的,总觉得在这样的地方看这样的台才最地道。可是,天哪!藏语、藏歌、藏舞更使我头痛得要跳起来,可能这一切都与高原有关,而高原又跟高原反应有关的缘故吧?关电视时,因为太急切,手神经质地抖着。闭上眼睛,把一切都隔在外面。我感觉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好像被浓烟呛了,一睁眼就会哗啦哗啦流泪。闭了一会儿眼,才感觉稍微缓过来了。
在这里,感冒是要命的事。为保险起见,我下床来,把所带的感冒药按两倍的用量服了下去。又考虑了一下夜里上厕所的事。显然,我是没有胆量走出房间的,那就只好在房间里解决了。我看了一下那只盛脏水的桶,里面已经有大半桶水,而且是有盖的。就是它了。看了看锁,脆弱得形同虚设,不确定反锁是否有效,但也只能这样了。
再次上床,平躺下来,努力把大脑清空,让心也平躺下来,等待氧气驾临。不放心,再次检查了床头的氧气管,以确保它在,而且是畅通的。在这里,再没有比氧气重要的东西了,它意味着你的呼吸,或者直接意味着生命。可是,我没带氧气上路。什么叫无奈?此时此地,我有了新的理解。我们经常轻易地把“无奈”挂在嘴边,可是,与这相比,那算什么“无奈”!简直是无奈一词的滥用。我以后再也不会轻言无奈了,至少,我们可以自如地呼吸!我几天前去西安,是看望一位从事核研究的癌症患者,与这些特殊行业的人比起来,亦觉自己常言的“无奈”之轻,至少,我们的工作不会要了我们的命!
又想起了纠结于心的那件事情。在此时此刻的反思中质问着自己:有人生活在这里,喘气都成问题,这种生活就在你眼前,他们的诉求从何谈起?你的欲望又为什么一定要得到满足?你是不是把自己惯坏了?
人很容易在习而相忘中忽视了世界上还有许多真正的无奈,麻痹了自己对幸福的感知,看不到许多看似正当的要求其实都是多余的强求,只有切近的对比和触动,才能使人头脑猛然警醒。
在这里,人是渺小的,那点事也是渺小的。
在行走中,人可以有效地获得解脱,尤其是在绝地中的行走。
恢复需要过程,顺其自然吧。
躯壳和内脏好像脱节了,脑仁在头颅里滚动,胃在腹腔里晃动。每翻一下身、转一下头,脑袋里面都跳痛不已,胃液似乎要喷涌而出。孙悟空的紧箍咒戴到了我的头上,那个叫高原反应的东西就是唐僧,它的嘴巴一开一合,无休无止地对我念着咒语。重温了怀孕时的恶心感,真希望快点把它——那个令我恶心的东西生下来,生下来就没事了。尽量不动,不惊扰它们——那个附着在脑仁上的叫痛的东西,那个包藏在胃里的叫恶心的东西。平静地躺着,听自己的呼吸。这辈子,再也没有比此时此刻更加平心静气的平心静气了。
朋友打电话来了。这是一个让我终生感念的电话。所有我的世界里的人,再没有谁知道或在意:我在这里。我真的被遗落在世界之外了。感觉电话那端的人,是世界上离我最近的人,也是我与世界之间唯一的连接。这个电话好像来自冥冥之中,给我一种莫名的感动,使我感受到某种命运的连接。我说,谢谢你给我打电话。
轻声地、缓慢地跟朋友说着话。一个向来快言快语的人,突然持这样的语调,一定是令人一顿的。朋友的语调也变得有一点特别,我感觉是带有恻隐和不忍,这超越了一般的安慰。我们都充分感觉到,这是一种特殊境地中的特殊的对话。
说着话,我突然感觉头不那么痛了,或者因为说话使我淡忘了它,或者因为说话改善了我的心情。停止说话,再仔细确认一下,真的不那么痛了,头轻了很多,松爽了很多。我跟朋友说,你看,心情真的很重要。这时候,听见床头地上咝咝的声音,我说,大概氧气来了。那好像蛇信子吐出的声音,此时却给我无限安慰。我说,也没感觉到什么呀,至少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朋友说,你把氧气管拿上来,对着鼻子吸。我说,算了,那太像个病人了,就让它散发在空气中吧,长效机制,直接吸进去的话,一下就没了。朋友说自己当年上高原的时候就是吸氧的。我说,你觉得不吸就会怎么样呢?朋友说,憋闷,喘不过气来。我倒自始至终没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因此,自以为有资格,小小地取笑了朋友一下。
咝咝的蛇信子的声音早已停止,我不知道这点氧散到一屋子空气里究竟能起多大作用,但至少已经对我的心理发生了作用。一切就绪,只等睡意来临。可是,脑子像水洗过一样,没有任何迷糊的意向。没关系,不管睡着睡不着,就这样躺着吧。不管睡着睡不着,明天总要到来,你总要离开这个地方。越平静,头痛恶心越有休眠的可能。平和。不急不躁。
你所置身的高原曾经是一片海,不都凝固成这样了吗?在它的凝固之上,你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时间中沧海一粟的一个过客,生命的里程如蒲公英的飘飞,注定就是那样的远近,你急,你赶,都没有用。大自然自有让人平心静气的慑服力,在自然面前,人自然地达到了和谐。在内地,生活的洪流令人躁动;在这里,一切趋于平息,胡思乱想只会耗走你的氧气。总是跟自己作战,对自己有这样那样的不满,在那个难熬的时刻,竟意外地对自己有了一点安详的认可。
对那满满一世界的悲欢,我都是局外了。甚至就连想到孩子,我都觉得他自有他的命运,在主宰他的命运的力量面前,我是无能为力的;而当我的命运来临时,对于他,我也只有安心地放手。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那睡眠很轻很薄,如蜻蜓点水,如蝴蝶一碰即飞。特别害怕醒来时不知在哪里的感觉,仿佛掉进宇宙的一个黑洞里,没有了时间和空间的坐标,自己的存在都无从证明。这次还好,很快就明白了,我在沱沱河。
继续平躺着不动,陪伴我的只有头痛和恶心,身体似乎成了一个盛纳头痛和恶心的容器。想象中,世界只剩下一个高原,高原上只有祭台似的一张床,我躺在上面。其他全部消失了,爱恨、亲仇,都退隐到世界后面了。所有的漠然都是因为,我首先要把这一夜度过去。
不转头,侧目看着门,越看越觉得随时会有什么走进来似的。明知道在这个地方,想被打扰都是奢望,却还不免如此,因为对门锁没把握。上锁是心理的一道程序,是把心里的门栓落下。
陌异的环境使人产生鬼怪的想象,总怀疑一睁眼就会看见一头狼伏在脸的上方,口涎已经快滴到自己鼻子上了,所以,闭上眼睛就不敢再睁。幸好我晚饭时没吃狼肉。
其实这里首先让人害怕的并不是人,而是孤独,渺小的个体面对无边的自然界的孤独。在自然的坚硬面前,人是多么软弱啊。鲁宾逊即便独自呆在荒岛上,那也是一个适宜人居的岛呀,而这里,是一个不适宜人居的贫瘠的自然板块。这里的孤独是双重的,与人群隔断的孤独,与自然对峙的孤独。
在这里,我不要大房子,大房子寒光闪闪,像广寒宫,令人畏惧。
在这里,我愿意亲人、爱人、朋友统统聚在小小的房子里,温暖而密集地呆在一起。
什么时候又睡去的不知道。又醒来了几次也不知道。反正一夜就是这样载沉载浮。
不可想象,被丢在这里。
早上睁开眼,立刻就清醒了,没有像平时那样赖一会,直接起了床。
难以置信,这一夜,我已经熬过来了。奇迹般地,我发现头痛和恶心微乎其微了,身心轻松了好多。我又行了!如果现在要我继续下去,向唐古拉山进发,一直跑到拉萨,我愿意。这简直就像男人的某种身体表现,信心很重要,越行越有信心,越有信心越行。
我看着自己指甲上依然残留的闪亮的指甲油,觉得它此时此刻简直炫目得令人难过。如果长年累月生活在这里,我还会涂指甲油吗?想起离开格尔木时,还在为首饰、香水、指甲油带不带而纠结,我简直想批判自己一顿。最终我带上了香水和指甲油,是想着在沱沱河晚上没事时把指甲油补好呢。青藏线,这是一条去除女性感的路线,女性青睐的那些东西,我是越带越少,越用越少了。
再想起青海湖,便觉得那些美奢侈而又虚妄。还有在塔尔寺,居然为了美而坚决不穿迷彩服。在沱沱河,我已经不再有怎样的性别感,我已经融入了高旷凛然、严酷粗砺的荒原,越来越不讲究什么了。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可是,在漫天卷地的土性面前,水性渐渐退却了。在严厉的大自然面前,不会再有撒娇这样的事,也不会再有楚楚可怜的感觉,不管对人还是对己。这也是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吧。
在这里,人衰老得快,快得让亲人揪心。在五道梁兵站吃饭时,曾有人说到,回家探亲时,跟自己的爹在一起,别人都分不清谁是爹谁是儿子。在西宁跟杨宣强聊天时,他沉重地犹豫着,选择了“无奈感”这个词来涵盖高原军人难言的苦涩。他说,离婚率很高。
在一个令人生畏的生存之境,一切生灵的存在都是了不起的,都令人心生敬畏,人的存在的重量尤其是惊心动魄的伟大。苦是肯定的,连一般的动植物都不肯在这里生长,何况身为万物灵长的人呢?现在还好,大雪封山的时候呢?人们抱怨一个地方的时候,经常会说,“不是人呆的地方”,但那其实都是一些容许人呆的地方。而这里,才真正“不是人呆的地方”,却又的确有一些人呆在这里。这些人,就是军人。
他们在这里,不是生活,甚至也不是生存,而是存在。他们在这里,首先是忍受,然后是坚守。能够忍受,就是一种境界。能够在忍受中有所作为,有所奉献,就很了不起。
看看这里的生存境况,才懂得,能在高原呆上20年的军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不管他们怎样其貌不扬,怎样黯淡无光。在这里,人可以说只有半条命活着呀,因为生命活动只能维持正常人一半的水平。他们的精神面貌说不上豪迈、英武,甚至还可以说是无精打采的,既毫无风度可言,又没有样板戏中身着白斗篷“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的杨子荣的革命气魄,但是,就是这些不起眼的人,以他们的并不轰轰烈烈的行动,履行了庄严的国家使命,构成了真正的巍巍昆仑。
张干事起床了,也来到院子里。一见他,我有点吃惊,他的脸色有明显的改变,发红并爆皮了。由此可以推知我自己了。
我知道,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也许从早上一醒来,我的轻松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吃过早饭,我们就收拾离开。上车的时候,我看着那些脸,与昨天一样淡然。可能他们已经见惯了外人的来来去去,而且明白这些来去与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他们依然只能在这里。也许,淡然是他们已经养成的一种自我保护。
也许从昨天晚上,我就在潜意识里催促着:尽快离去,尽快离去。
确定离去,是免予绝望的前提。此前我都无暇去想他们,现在,就要离去时,看着他们,我突然觉得心酸。我们有处可逃,他们呢?我们绝尘而去的背影,对他们是否太残忍?
如果是我的儿子或侄子在这里,此时此刻,我会不会有种不顾一切把他带走的冲动?我想会有的,不管我最终会不会这么做,这种冲动一定会有的。我怎么忍心把孩子丢在这儿,自己转身离去呢?
车子启动的刹那,我既有解脱的轻松,又有逃跑的愧怍。不可想象,被丢在这里,车子走了……想想都怕。
走了。无论体验多少次,写多少字,你都无法代替他们别无选择又慨然担当的现实。这样一想,所有的感触、感想、感慨其实都是虚妄,甚至虚伪的,经不起多少叩问。
透过车玻璃抓拍着沼泽一般的沱沱河的河床。在逆光的照片上,那愈加像是随时会有个简·爱之类的人物走出来的欧洲荒原,或者更加令人不知所之的艾略特的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