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爱西藏的男人
其实我想说,爱上西藏的男人更多。
一般人爱西藏,都多多少少能说出自己的原因。
西藏的确是个充满魅力的神奇的地方,诗人在能那里寻找到梦一般的意境,画家能在那里发现诗一般的色彩,歌唱家能在那里唱出天籁般的声音,舞蹈家在那里找到飞翔的感觉。
可是我知道,有一群人,他们爱西藏没有理由,他们走进西藏不是选择。他们对西藏的爱,不是源于感情,而是源于责任。他们是一群特殊的男人。
就讲三个爱西藏的男人。
38年前,有位西藏军区的领导病倒在工作岗位上,他是边修路边进军、爬雪山数十座,趟冰河数十条、历经千难万险、流血牺牲走上高原的英雄群体中的一个。进藏后,他办矿厂、办农场,办皮革厂,拼命工作,活生生的给累垮了。医生和领导都以为他不行了,连忙让他的妻子孩子进藏看他,当年徒步走进高原的他,被担架抬了出来,送到北京治疗。
他的儿子,一个正读高一的青年学生,看到父亲被抬上飞机的时候,一种使命感油然而生,他要继承父亲的事业,在西藏当兵!说到做到,这个儿子就没再出来,义无反顾地留在了西藏。在那片土地上一干就是25年,从一个士兵,成长为一名大校军官。
三十多年后他跟我说,那时我真的是一腔热血,万丈豪情,毫无保留地爱上了那片土地。我为父亲自豪,也为自己自豪。那时我父亲还在军区当领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一切都靠我自己,我就是想硬生生地证明我能行。
作家马原在西藏时就认识他,称他为“骠骑兵上尉”。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西藏,调到了内地部队。但是他跟我说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他说,每次我离开西藏回到内地,要不了多久,心情就会像一块皱巴巴的烂抹布,我就会很烦躁,渴望回到西藏。只要一回到西藏,在西藏的阳光下晒一晒,皱巴巴的心立即就被熨平了,重新变得舒展开朗。所以当有人说,西藏军人做出了牺牲、需要理解时,我就说我不需要。因为他们不知道,西藏给予我们的,多过我们给予西藏的。我们从西藏获得的心灵愉悦、灵魂的跃升,没人能知道。我终生感激西藏。
我想他爱西藏,是真爱,爱到了骨子里。
西藏让他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他的理想却不断地被现实击碎,虽不能说头破血流,至少也是伤筋动骨。我很为他感到遗憾。但同时,我非常敬重他,因为他依然不折不挠地在自己有限的天地里挣扎,他在被派到一个边远的军分区工作后,居然将那个分区的信息化水平提高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全分区283个乡镇全部连通,他为此一直工作到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小时。
无论结局怎样,我都敬重他曾经的理想、曾经的奋斗、曾经的执着。
他不愧是18军的后代,不愧是在西藏成长起来的军人。
我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我就是想硬生生地证明自己能行。
这是六七十年代的西藏军人。再说个八十年代的。
1982年,有个来自山东农村的小伙子从军校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学校让他留校。他跑去找校长,他说我考军校难道是为了当老师吗?不是的,我是为了戍边卫国。校长说,你要不愿意留校,现在只有两个方向的部队还有名额了,一个是西藏,一个是新疆,你去吗?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去,去西藏。
就这么着,这个19岁的年轻人,凭着年轻气盛,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毅然把自己的一生,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没料到这个选择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当时他的家乡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被分派援藏的地方干部,因为害怕西藏艰苦拒之不去。那个年代,还是个谈藏色变的年代。于是人们纷纷传说,西藏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不仅缺氧、寒冷,还荒无人烟。他的母亲知道他要去西藏后,一气一怕之下,重病卧床。他感到很内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高原。
踏上高原后,他就像西藏的山一样稳稳地站在了那里。当排长时,他是全旅最优秀的排长;当连长时,他把一个连带得呱呱叫;当营长时,他被评为西藏军区军事训练先进个人。后来被提拔到团长的岗位上,年仅34岁,是全军区最年轻的团长之一。
但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减轻他对父母亲的愧疚。他的妻子孩子都在拉萨,每次探亲,他都要拿出大部分时间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而且总是选择农忙季节。回家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干活,将父母亲积攒下的重体力活全部干掉,起猪圈、劈柴火、上房换瓦、割麦子翻地,两天干下来就满手血泡。村里人都说,你这哪还像个团长?简直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啊。
他是我采访过的一位团长。我当时问他,你爱西藏吗?他说,没想过。我又问他,想过要离开吗?他仍说,没想过。
那是1997年。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依然在西藏。我不知道如果我今天再问他,你爱西藏吗?他会怎样回答。也许他仍会说,没想过。
他无须用言语表达。
再讲个九十年代的年轻军官吧。
小伙子是北京兵,从军校毕业被分配进了西藏,而且一下分到了最边防的一个哨所,在那里当排长。他的同学亲人朋友都对他的分配深表同情,他们甚至用了“发配”这个词。他自己也情绪不高。只是因为是个热血男儿,没有当逃兵。
到了哨所,他和排里的一帮兄弟一起执勤,学习,生活,想家。日子到底怎么过的,我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他最初是那样不情愿地去那里,只盼着有机会就调走,后来感情是怎么变化的,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一年后他该探家了,他兴高采烈,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北京。北京多好啊,不仅是他的故乡,还是首都,还是繁华的都市。父亲母亲,哥哥嫂子,还有舅舅,姑妈,总之他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像迎接劳苦功高的英雄那样迎接他。他们一致决定要好好地为他接风,隆重地为他洗尘。瞧瞧他那两颊的高原红,瞧瞧他那一身军装的尘土。亲友们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于是在一家高档酒楼里订了包间,众星捧月地将他围在中间。他也很兴奋,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陶醉在聚会的中心。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生猛海鲜了?有多长时间没看见漂亮小姐站在身边倒酒了?
父亲端起酒杯,像对待朋友那样,给他敬酒。众亲戚们也纷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他一口喝下酒,笑吟吟地说,谢谢大家,我太高兴了。我……我今天……
突然,真的非常突然,眼泪一下盈满了他的眼眶,他说不出话来。他垂下头,盯着桌面。母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他哇的一声,哭出了声。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在这里吃这么好的东西,我坐在这么温暖明亮的地方,可是我的那些兄弟,他们还在哨所呆着,他们连电视都看不到,他们住在屋里结冰的地方,他们好多人从来没吃过海鲜,他们的嘴唇和牙龈老是出血,他们的指甲都凹陷了,我想他们,我吃不下啊……
一顿洗尘的宴会就这样被他的泪水淹没了。所有的人都红了眼圈儿,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刻,挂念起了他们素不相识的遥远的西藏。母亲说,别哭了,等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你带回去给他们还不行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好不好?
后来,小伙子提前结束休假回到了西藏,回到了他的哨所。他提着满满两大包东西,全是好吃的。他看到他的那些兄弟围着他乐呵呵的样子,心满意足。
我想如果我问他,你爱西藏吗?他也许会说,我爱我的那些守在西藏的兄弟。
当西藏被越来越多的人喜爱,当西藏被越来越多的人向往,这三个男人,和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却始终特别。他们奔赴高原,不是为了好奇,不是为了风景,不是为了丰富自己的阅历,不是为了写作,不是为了舞蹈,不是为了绘画,不是为了音乐,不是为了自己的任何愿望。甚至,他们奔赴高原并非己愿。但他们一旦去了,就会稳稳地站在那里,增加高原的高度,增加雪山的高度。他们从不表达他们对西藏的爱,因为他们和西藏融在一起。
他们就是西藏军人。
无湖的无名湖
在煎熬中颠簸了近400公里后,我们终于从拉萨经山南经错那,抵达了乐。对我来说,“终于”这个词尤为重要。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一路眩晕着呕吐着,完全是在毫无知觉的状态下被拉到乐的,怎么翻的山,怎么过的河,一概不知。
乐是一条沟。海拔比亚东和察隅还要低,就2400米。树木葱郁,空气清新,雨水充足。满山遍野都是绿。高原苔藓,荆棘灌木,针叶林阔叶林,一层层一叠叠的覆盖着同样的西藏的山。对我们这些从海拔5000米的雪山上下来的人说,这里就是天堂。如果换个说法,这里就是氧气瓶。
早饭后我们去某边防连。打开车窗,感觉氧气比成都还多。空气甜丝丝的,清凉的风款款流过。公路沿河蜿蜒而上。此河即来时见过的勒曲。河水热烈流淌着,充满激情,让我想到了察隅河,它们都可以用那四个字概括:纯净丰盈。
不到半小时,我们就到了某边防连驻地:得莽。整齐的营房坐落在海洋一般的绿色中,山下是娘姆江曲。放眼望去,有树有花有水有鸟,更有飘飘渺渺的云雾缭绕其间,真的是风景这边独好。可我们毕竟不是来旅游的,我们面对的是形势复杂严峻的边境线,是随时可能出现的敌情,是边防官兵们的日复一日的艰苦生活。
在这条边境线上,有个著名的边防点,叫无名湖。
崔大校将无名湖定义为整个一线哨所最艰苦的地方。它的海拔为4460米,我知道海拔一旦上了4000米,对人的生存就是一种挑战。但无名湖的艰苦还不在海拔上,而在它与外界几乎隔绝的环境上,在它极其艰险的道路上,在它极其恶劣的气候和自然条件上。
崔大校去过那里,他非常肯定告诉我,“你肯定不行。上不去也下不来。”曾经有个女记者,坚决要去,走到一半时受不了了,精神和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后来是战士们把她背上去的。上无名湖没有路,从下面的边防连望冬上去,需要攀援三处绝壁,跨越两处深涧。绝壁分别是60度和80度,有绳索固定在那里,分六次才能攀援上去(或分六次才能跳跃下来)。深涧上横枕着两棵放倒的大树,中间钉上铆钉就算桥了。尽管它到望冬的直线距离只有八公里,但其海拔落差却是1000多米。于是这八公里的距离,就形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望冬有树有水,有花有鸟,而无名湖,除了24小时不停地刮大风,就什么都没有了。
无名湖名不副实,不但没有湖,连水都没有。也许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是有湖的,就和错那的情况一样,不但有湖,可能还有金鱼,有白色的天鹅。但是现在,无名湖最著名的是风,又大又冷又硬的风,长着大魔爪的风,挥着利剑的风,吹着石头满山跑都不算了,还经常把连队的房顶掀掉,扔进山沟里,或者撂到边境那边去。为了固定住哨所的房子,官兵们在每个铁皮屋的四角,都用铁丝拴着大石头坠着。成为一道独特的景观。别看事情简单,还需要点儿技术呢,那些石头重了不行,铁丝容易断,轻了也不行,抗不住风,一定要恰到好处。
崔大校告诉我,他那年去无名湖的时候,还没有任何能通车的道路。他就从一个叫箫的地方出发,步行了15公里(耗时四个多小时),抵达了无名湖。在无名湖工作结束后,他要去望冬。他就问战士们从无名湖下到望冬需要多长时间?战士们说,只需要40分钟。崔大校就给自己暗中预定了两个小时的时间。他想自己年纪大了,又从来没走过,肯定得比战士多花两倍的时间才行。
可没想到两倍都不够,他花了三个半小时才走下去的,而且到最后是由战士们搀扶着的。整整三个半小时,人就在那些呲牙咧嘴的岩石上跋涉,没有一米的平地,只能一点点拽着绳子慢慢往下走。
他说,不瞒你说,到后来我的腿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了,根本控制不了了。刚开始,我还假装拍照片,停下来站一站,歇口气。可是根本无法站稳,双腿抖个不停,得靠两个兵扶住我的腿,另外两个兵扶住我的肩,我才能举起相机。后来我也就不再假装了,走5分钟,就坐下来呼哧呼哧大喘气,再走。
由此一想,驻守在那里的战士真是了不起,他们不但忍受住了艰苦的生活,还锻炼出了超凡的体格和胆量。他们从无名湖下到望冬只需40分钟,从望冬上到无名湖,也只需一个多小时。
关于无名湖哨所,崔大校还讲了两个细节。
第一:由于上山的路太陡,给他们运粮食的马总是走得满身大汗,汗流马背,然后一滴滴地渗到装米的麻袋里去。由此,每一袋米都充满了马汗的味道,无论怎样淘洗都洗不掉,在那里吃的米饭,全是这种味道。当然,崔大校说这样的情形在其他一线哨所也有。
第二个细节:崔大校和工作组离开连队时,连队派了好些兵护送他们。崔大校说,不要去那么多人了,下去上来的,太辛苦了。不想连队干部小声告诉他,这对战士们来说,是美差,都争着想去。虽然爬上爬下很累,可毕竟能走出他们成天蜗居着的小天地,能看到树,看到溪水,能新鲜一阵子啊。
我听了之后,又犯女人心软的毛病,就问,为什么不能把这个点往下移八公里呢?那战士们不是好过得多?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太幼稚了,不,是太愚蠢了。
崔大校简洁地说,不行。我们的哨所只有在那个高度上,那个点上,才能很好的监控对方情况,才能应对敌人的不断蚕食。再说了,无论哪个哨所都艰苦,都不可能享受的。望冬也有望冬的苦。
我说望冬能苦到哪儿去呢?环境那么好。
崔大校说,我只跟你说一点,望冬晒不到太阳。一年有300天的大雾,潮湿得不得了。你知道不知道,望冬连队有个特殊编制,就是晒被员。
晒被员?这让我好奇。后来一位参谋告诉我,望冬常年大雾,难见太阳。战士们虽然住在吊脚楼里,也躲不过潮湿的浸入。雾是无孔不入的,即使不开窗户,它们也会从一些墙壁的缝隙中涌入。墙壁渗水珠,房顶上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官兵们洗了衣服从来没有晾干过,只能用火烤干。盖的被褥更是常年潮湿阴冷。每天晚上睡觉,不是被子温暖身体,而是身体烘烤被子。烤干了,第二天又被雾水浸湿。所以望冬的兵,几乎个个都有关节炎。所以望冬的连队,就有一名晒被员。
晒被员可不好当,必须动作麻利、反应敏捷,抓住太阳突然出现的那一刻,把连队所有的被子都抱出去,抱到有阳光的地方铺开来。再在太阳离开前迅速将所有被子收回去,免得雾气来了白辛苦。望冬连队就发生过晒被员为了赶着晒被子和收被子,累昏过去的事情。
所谓镇守边关,在他们那里是非常具体,非常感性的。体现在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体现在吃什么样的饭喝什么样的水。过什么样的日子,是天天吹风的日子,还是天天下雨的日子,在他们是不可选择的,只能接受和面对。
离开得莽边防连时,我再次遥望对面那郁郁葱葱的山峦。遥望那个我看不见的艰苦哨所,遥望那个在地图上没有名字、小而又小的地方。我为自己不能上去看一眼感到遗憾,感到歉意。我只能在这里,在纸上,向他们致以遥远的但却是非常真诚的敬意。
千山万水传遍
关于电话,在西藏有太多的故事了。
我第一次进藏时,不要说手机,就是有线电话也很难打。除了在拉萨勉强可以用军线和家里通个电话外,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所以一进藏,我就和家里不再联系了,直到回去。好像那个时候也没那么牵挂。电话不通,信也很慢很慢,我在西藏给儿子写的明信片,都是我回去之后才收到的。一走二十多天。
关于信的故事,在西藏也多得不行,可以写上几万字。我从拉萨发个信都要半个月,你想那些在边防的,得多长时间?有时信到了团部或营部,因为大雪封山,送不上去,所以很多边防连队经常半年收不到信,一收就是几麻袋。但是,许多事,许多情,在收到信时,都已成为过去。由此发生的悲剧,数不胜数。特别是像墨脱那样的地方,情况更为是严重。墨脱是中国2100多个行政县里,唯一不通邮的县。不通邮对当地百姓来说可能不是个什么问题,但对从全国四面八方去那里当兵的人来说,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了。因为通讯障碍,发生了多少心酸悲痛的事情啊。
说几个特别的例子吧。有个新兵,在送来的几麻袋信里都没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封,就忍不住哭鼻子了。当兵离家,本来就有些不习惯,又在偏远的哨所,又与外界隔绝。好不容易盼来了信,却没有自己的,是我,我也会哭一场。排长和班长轮番来劝他,安慰他,都没用。他就是难过。后来排长想出个办法,动员那些信多的战士,每人贡献一封给新兵看,而且指定要那种“好看的”,即情书一类。有的人一下收到几十封呢。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那就贡献呗。几封甜甜美美的情书,总算把那个新兵给逗乐了。
在西藏连队,情书公开是常事,我都参与过。1998年去查果拉哨所时,我曾给战士们读过排长李春的情书,李春不但不生气,还幸福得脸色黑里透红。
还有个比较奇特的例子,发生在哨所军医志翔身上,当他得知他要去的哨所通信困难时,就事先写了数封交给在山下的战友,让战友每月帮他发一封,其中包括关于妻子晋级的,关于孩子教育的,还有给父母贺寿的内容。他的家里一直没有察觉,直到后来妻子进藏探亲才知道真相。
更有甚者,一位叫许光富的副指导员,在封山的半年时间里,给妻子写了一封长达75000字的信,妻子收到后,读了七个晚上才读完。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进入吉尼斯纪录?
现在,都市里已很少有人写信了。听邮局的同志说,现在写信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打工仔,一类是士兵。打工仔还有可能买个磁卡往家打电话,而士兵,尤其是边关的士兵,写信仍是他们与家人保持联系的重要方式,仍是他们情感世界最重要的支撑。
1990年我在采访西藏女军人时,得知她们感到最最痛苦的,不是生活艰难、工作辛苦,不是寒冷缺氧,而是精神的寂寞,感情的寂寞。只要一进藏,基本就不能和家里联系了。特别是做了母亲的女军人,把幼小的孩子丢在内地,常常因为想孩子而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能打一个电话。有的女军人为了缓解思念之情,就在探亲的时候,把孩子说的话和哭声笑声录下来,带回到西藏,在失眠的夜里一遍遍地放出来听,边听边流泪。可以说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就令很多人难以在西藏坚持下去。
后来有了卫星电话。那个电话有很大的回音,你讲一句,必须停顿一下,等电话里回响一次你的声音,你再讲下句。很慢很慢。即使如此,也很难打通。通常要拨无数次才能通一次。那个时候在西藏的邮电局里,长途电话机,最先坏的总是重拨键,因为人们要一遍一遍地按它,直到按通为止。
当然那个时候,内地的电话也不甚普及,不是家家都有。特别是一些年轻军官,成家不久,家里没电话。或者家在农村,连周边都没有电话。为了能通上一次电话,他们想了种种办法。比如先写信,约好时间,约好地点,在亲戚家等,或者在村长家等,然后再由西藏这边打过去。打电话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一位连长告诉我,他曾和妻子约好,中秋节打电话。可是到了中秋那天,连里有事,他怎么都走不开。他妻子一大早就去亲戚家等了,从早等到晚,到吃晚饭时间还没等到,实在不好意思坐下去了,只好离开。等他忙完工作赶紧跑去打,妻子已经走了。他就跟亲戚说第二天再打。第二天妻子又来等,他总算有了时间。可是线路不好,怎么都拨不通,他妻子在那边等得忧心如焚,他在这边拨得忧心如焚。天快黑时总算拨通了,他妻子喂了一声,就开始止不住地哭,一直哭到他放电话。
有很多军人告诉我,他们打电话,听到最多的,是妻子的哭泣。
由于通信联络的落后,造成了许多夫妻间恋人间的误解,还有家人的担心和惊吓。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一些部队与上级的联系都很困难,只能靠电报。我曾采访过一个炮团,团里只有内部电话,没有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给工作带来很大的不便。
自从1997年兰西拉光缆工程完工后,这一切就改变了。西藏终于也有了光纤电话,也有了移动电话。所以那年我去西藏采访兰西拉光缆工程时,真的很激动。只有经历了过去,才会对今天的变迁有深刻的感受。
人们把兰西拉光缆线称之为西藏的第三条生命线,我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条生命线是川藏、青藏公路,1954年开通;第二条生命线是格拉输油管道,1976年开通)。它们的确赋予了西藏高原以新的生命。
现在的西藏,不仅到处可以看到直拨电话,还有了移动电话。不止是大城市,只要不太偏远的地方,都可以通电话了。连孤岛墨脱,都可以通手机了。有了光纤,上网也渐渐普及,你可以通过座机上网,也可以通过无线网卡上网。今年6月我们办了个业余作者培训班,西藏军区来了好几个作者,几乎个个带着手提电脑。其中一位的手提电脑就可以上网,比我这个呆在大城市的人还先进,后来我还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安了无线上网卡的。
真是今非昔比,变化巨大啊。
不过,在一些边防连队、边远哨所,打电话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在那些偏远连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花费降得多么低,不管自己在内地的家有多少电话,他们想和家里通电话依然不容易。所以才会有那样的奇事:一个战士去县城,其他战士就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他拿着写满电话号码的纸条和需要告诉家里的事情,一个一个的拨打电话,逢父亲接电话就叫爸爸,逢母亲接电话就叫妈妈,哪怕这爸爸妈妈从未见过。
那样的情形,我想起来就想落泪。
什么时候,哨所的声音,也能万水千山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