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白羽
1989年9月26日上午驰车至重庆郊外的歌乐山烈士陵园。
这就是中美合作所多年囚禁屠戮革命烈士的渣滓洞、白公馆所在地,在国庆40年前夕,来此瞻拜,我的心情是庄严而又沉痛的。
我一站到拔地而起、呼啸苍天的烈士群雕之前,我为艺术大师叶毓山所塑造出来的巍巍神魄所震慑了。我要说:我的希望、我的追求在这儿实现了,多年来我渴望在中国大地上耸立起精湛完美的雕塑,而现在我终于在中国大地上第一次看到这一精湛完美的雕塑群像,怎能不使我肃然起敬呢!?我愿以一瓣心香献给这艺术之神。这高十一米、由花岗岩石塑成的群雕,像一座大山,红色石雕使人想到:逝者长逝了,但他们的血还在沸腾、还在流动——是的,这是鲜血的凝聚、生命的凝聚、中华民族火一般英灵的凝聚……
正面巍立着一个巨人,是的,他是囚徒,更是巨人,他是群像的主体,群像的灵魂。他全身肌肤像钢铁一样坚强,他袒露胸膛,迎接风暴,两只赤脚撑住巨柱般的两腿踏在血沃的国土之上,左右张开两臂,一下把粗重的锁链挣断。如果说这巨人的脸是无比庄严、无比坚毅的,他的左肩上露出一个男囚的脸充满愤怒,像涌着大海怒潮呈现出的神态。与此对称的巨人的右方,一个女囚则是现出宁静的仇恨,她横抱着一个年轻的女性的尸体,死者的脸像鲜花一样俊美,长长的头发像流水一样垂垂而下,正是这种美叩击着人们的心弦。孔武有力的巨人把锁链挣断,一节断裂的铁环,锵然巨响,跌落在石基之下,这一艺术的力度、艺术的强度,迸发出威撼苍天的浩然正气。
在艺术家卓越的创造之下,石头不是冰冷的,是温暖的,石头不是凝静的,是跳跃的。石头在说话,石头在申诉,石头在愤怒地呐喊,石头在悲壮地呼啸。想一想,那是怎样的一场不是悲哀而是壮烈的悲剧呀!烈士们不是死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而是死在曙光降临之际,解放的炮声已经在重庆上空回响,人们眼看铁的牢门就要粉碎——希望!希望!再生!再生!但是万恶的美蒋特务,在濒临灭顶之灾时发出残暴的兽性,竟对300多烈士施行了灭绝人寰的大屠杀,一刹那间,歌乐山下赤地汪洋,一草一木都沾染了烈士的鲜血。这些卑贱的鼠辈,为了消灭罪证,又放了一把大火,烧得尸体焦如木炭,枯骨遍地狼藉,正是在这时刻,烈士的魂魄凝成呐喊,凝成呼啸。今天当我站在群雕之前,我深深感到整座群雕的造型,那样粗犷,那样雄健,洋溢着生命力,使你感到宁死不屈的生死搏斗,变成永恒不息的正义与邪恶的搏斗。
群雕的左侧,是从正面左角上露出圆睁两眼,紧闭双唇,紧紧跟着前面用胸膛迎接风暴的巨人,前赴后继,视死如归,一往无前。群雕的背面一个精致的细节震动了我的心灵。一个童真的孩子,面对两个妇女,用他那稚嫩的小手捧着一只白鸽,一个妇女用手揽抱着孩子,一个妇女轻轻抚着白鸽。在这儿,像英雄交响乐中一个抒情的插曲,使你理解到她们所以能够坐穿牢底,因为她们有着美的心、爱的心,这种美,这种爱,在铁窗与镣铐之中像火一样微微跳荡。当我转到群雕的右侧,我的心神一下得到升华,我的热泪潸然而下,在这儿立着一个满头森森的怒发、满腮苍苍的长须、慈眉善目、微绽笑容的老人,这是整个群雕中的一个智者、一个圣者,他坚强有力的巨手从上面提着五星红旗的一角,他前面,一个披着长发的年轻的妇女,何等温柔,何等甜蜜,像梦一样微闭两眼轻轻亲吻着红旗。你能说那圣者拉着的、那贞女吻着的,只是一面红旗吗?不,歌乐山的烈士们!是你们用最后的生命捧出一个太阳、一个世界、一个社会主义新中国。
我在国庆四十周年前夕来到这里,对我来说是一次神圣的洗礼。为了让人们记住崇高,也记住卑贱,我在这里记下中美合作所这个万恶滔天的特务机关一个美国人的名字——那就是梅乐斯。我们不能忘记,在那血与火的抗日战争年代里有些美国人主持正义、支持中国,有些美国人手上却沾满中国人民的鲜血,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记下这个丑恶的名字,他们欠我们的笔笔血债是多么沉重、多么沉重。
这面五星红旗是当年从外面把建立新中国升起五星红旗的消息传递进来的一个标志。这是多么令人振奋,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呀!人们决定在监狱里以迎接曙光的心情,偷偷绣制一面红旗,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呀!一针一线,意密情深,人们准备举着红旗,走向生之途,走向胜之路。就在黑暗即将消逝,光明就要来临的时候,一场血腥的屠杀,一把残酷的烈火,火还在升腾!火还在升腾!经过艺术家的精心结构,死难者的灵魂便在烈火中永生了。
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艺术的生命是长存的。这整个群雕是一座了不起的纪念碑,是一座了不起的艺术杰作。我爱雕塑,我曾踏遍异国乡土,寻觅艺术的光辉,在意大利我为米开朗基罗而震撼,在法兰西我为罗丹而惊叹,后来我的眼光转向现代的英雄雕塑,我在南斯拉夫,在苏联看到一系列非常感人、非常动人的纪念英勇献身者的塑像,我以为歌乐山烈士群雕,以其神情之凝重,气势之磅礴,将其列入这一世界行列,也是杰出之作。看得出,叶毓山这位艺术大师,是用自己的全部血液与生命来塑造这一伟大群雕的,他发展了云冈、龙门中华民族雕塑艺术的传统,又吸收了希腊、罗马雕塑艺术的精华。但我以为最重要的是人的品格决定了艺术的品格,作者没有伟大心胸,便创造不出伟大艺术,正因如此,天地钟灵之气渗透在群雕之中,碧血丹心洋溢在群雕之上,它是现实的,又是象征的,在这儿你听到血水汩汩的申诉,心脏怦怦的呐喊。这群雕最大的艺术魅力是使人感受到活生生的灵魂的激荡,从而感受到民族精神浩气长存,永远光辉,永远闪耀,因为它以人之呼吸、血之进流、生之呐喊,凝成了巍然天地之间一种伟大神魄。
我久久凝视,深深思索:这群雕是什么?如果说诗是美学中最崇高、最巨大的字眼,那么,我说这群雕就是花岗岩的诗。群雕基座下是一个环形大厅,四根铜柱上镌刻着312位烈士的英名,在这里我看到我尊敬的江竹筠的名字,我看到我们熟悉的胡其芬(胡南)的名字。大厅正中,由群雕底座垂下一条又粗又黑的铁链,一直注入于心形池中,像一道光彩夺人的英灵,永驻亿万人心灵之中,闪出诗的火、发出诗的光,千秋万世,亘古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