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晓丽
电话里婆婆的声音极度不满:“你怎么把我的入党时间写到四三年了?我是1942年入的党!”
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心想这下完了,搞错什么我也不该把婆婆的党龄给搞错啊。
婆婆是组织上的人,她几乎是我见过的最看重组织,最信赖组织的人了。组织这个词,是婆婆在生活中使用得最频繁,也是婆婆认为最管用的一个词。赞成你的时候,婆婆会说,对了,组织上就是这样要求的。指责你的时候,婆婆也会把组织上搬出来,说组织上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明明是自己花钱请来的小保姆,婆婆也要一本正经地教导人家,说组织上分配你到我这里来工作,你就要把工作做好,要对组织上负责!甚至跟儿子拌嘴,婆婆都会动用组织,说别以为我说不过你就没人管你了,还有组织呢,不行我就去找组织上反映你!
这几天婆婆一直在看我写的这本《阅读父亲》,几乎每天都能从中挑出瑕疵,每天都会在电话里向我发出各种质询,我已经快要崩溃了。赶紧翻书查看,上面果然写着我婆婆是1943年入党。我历来自认为是个很严肃、很尊重事实的作家,既然我白纸黑字地这样写下了,肯定就是有出处的。找了半天,果然找到了出处——我公公的履历表。在我公公亲手填写的这张履历表上,我婆婆入党时间那一栏里清清楚楚地写着:1943年。
问题到底出在哪了呢?
我明白不管问题出在哪,这件事必须搞清楚。
难,想跟我婆婆搞清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真难。婆婆快90岁了,记忆在婆婆这个年纪就像是个玩捉迷藏的顽皮孩子,时而会冒出个清晰的头给你,但当你想捉住他仔细辨认时,他却转身跑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何况婆婆从来都不会顺着一个话题讲到底,总是讲着讲着就岔到一边去了,死活都拉不回来。
我问婆婆是在哪里入党的?婆婆竟然一连说出了三个不同的单位:
山东抗大一分校、八路军陇海南进支队宣传队和一一五师战士剧社。婆婆说她也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在哪里入党的了,但却突然说,我有三个入党介绍人呢。我问为什么是三个?入党不都是两个介绍人吗?婆婆说我出身不好,是地主,所以得三个人介绍。我很吃惊,我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规矩。看到我那副少见多怪的样子,婆婆的脸上浮现出老资格的得意。婆婆说,不光得三个人介绍入党,预备期也比别人都长呢。我问一起入党预备期还不一样长吗?婆婆说当然不一样,贫雇农出身就没有预备期,中农是三个月预备期,富农是半年,地主是一年。
1938年,正在中学读书的婆婆受到学校里地下党的影响,决心参加革命。这个地主家的二小姐,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用力移开顶门的粗木杠,偷偷溜出家门,走上了革命道路。那一年,婆婆15岁。
婆婆的革命道路似乎并不顺利,刚到革命队伍后不久,婆婆就开始接受审查,因为党内开始抓托派分子了,因为把婆婆那一批学生带出来参加革命的地下党人被怀疑是“托匪”了,婆婆受到了牵连。审查婆婆时,一听人家问她是不是“托匪”,婆婆就哭了。婆婆哭着说,我才不是土匪呢,我家有房子有地为啥要当土匪啊……见这个小姑娘连“托匪”土匪都搞不清楚,一副泪水涟涟的委屈模样,负责审查的人就说,算了算了把她送回去吧。婆婆就回去了,但带她出来参加革命的那个地下党人却再也没能回去。
大概在那之后,婆婆被送到山东抗大一分校学习。婆婆对这里有入党的记忆,是因为婆婆就是从这时开始积极争取入党的。起初,婆婆不被组织接受,其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婆婆表现得不好,也不是因为婆婆的家庭出身不好,而是因为婆婆曾被审查过,是有托派嫌疑的人。婆婆因此在各方面都分外努力,结果当上了班长,还当上了优秀班长。婆婆清楚地记得,组织上在这时就已经准备接受婆婆入党了。但婆婆是不是在这时入党的呢?
从抗大一分校毕业之后,婆婆就记不清自己是到陇海南进支队宣传队了呢,还是到一一五师战士剧社了。这两个单位工作性质太相近,婆婆的记忆在这里就变得格外模糊。婆婆忽然把话题岔到了一边,讲起自己的眼睛曾经被演出用的炸药炸出血了。当时大家以为她的眼睛肯定瞎了,都唏嘘不已,说那么漂亮的一个小姑娘眼睛瞎了真可惜。婆婆后来被送到了一个女医生那里治疗。那女医生是部队首长的妻子,婆婆在女医生那里住了好长时间,女医生每天用盐水给婆婆洗眼睛,竟然把婆婆的眼睛给洗好了。我赶紧帮助婆婆回忆,把婆婆往回拉。我问婆婆记不记得那女医生是哪位首长的妻子了,只要婆婆记得,我就能查出婆婆当时是在哪个部队。可能是曾国华吧?……要不就是梁兴初?婆婆目光迷茫地看着我,随后坚定地摇摇头说,不知道,我想不起来了。
没办法,我只好转而问婆婆的入党介绍人都是谁。婆婆说出了三个名字。我问婆婆后来跟他们还有联系吗?婆婆说早就失去联系了,战争年代没法保持联系。婆婆的眼神儿忽然有些黯淡,说后来那个女的入党介绍人在大扫荡时被敌人抓住了,结果当了叛徒。我问婆婆鬼子大扫荡那么残酷,她有没有遇到过危险?婆婆说有,说她有一次差点就被鬼子给抓住了。那次婆婆和另外一个女兵躲在老乡家的床底下,眼睁睁地看着鬼子的马靴在眼前晃来晃去。鬼子把这家的大嫂拖到院子里打骂,逼她说出八路的下落。婆婆躲在床底下心急如焚地听着敌人的怒骂和大嫂的喊叫,她们不能出去,如果暴露不仅她们完了,大嫂全家也完了。婆婆只能紧紧地攥着手枪,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就在这时,大嫂那个五六岁的儿子突然跑进来,冲着床底下小声喊:“八路姑姑”、“八路姑姑”,他大概是想叫八路姑姑去救自己的妈妈。婆婆情急之下,一把把这个孩子拖了进来,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好在敌人很快就走了,大嫂忍着痛把她们叫出来,只说了句,你们快走吧。我听着婆婆的讲述,仿佛是在看一场红色电影。不知为什么,婆婆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事,拿到今天的背景下来放映,竟会显得太过离奇,显得如虚构般不真实了。
大扫荡的回忆终于使婆婆记起了什么,婆婆突然说,要不我就在抗大入党了,结果敌人开始大扫荡,我们赶紧转移,我入党的事就只好搁下了,大扫荡之后就没机会了,我们这批抗大学员都毕业分到部队了。这就对了,婆婆不是在抗大学习期间入的党。如此推算,婆婆也不是在陇海南进支队宣传队入党的。南进支队宣传队应该是婆婆参加革命后进入的第一支队伍,婆婆就是在那时被当做托派嫌疑接受审查,也是在那时被炸伤了眼睛。这就清楚了,婆婆应该是在眼伤治好之后,被送到了抗大一分校学习,从抗大毕业之后,婆婆就去了一一五师战士剧社。也就是说,婆婆肯定是在战士剧社入的党。
婆婆对此不置可否,她大概实在是想不清楚了。但婆婆却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党小组会。婆婆说,她参加的第一次党小组会是钻进庄稼地里开的。我问为什么,婆婆说保密呀,那时在革命队伍里党的活动也是秘密的,谁也不知道谁是共产党员,发展党员也都是秘密发展。婆婆就是在参加党小组会之后,才知道自己身边哪些人是共产党员的。我问为什么在革命队伍内部还保密,婆婆说当时情况复杂,如果暴露了身份,万一碰到特殊情况怎么办,万一有人叛变了怎么办?
我明白了,婆婆说的没错,如果婆婆是在战士剧社入的党,那就应该是在1942年。因为1943年初婆婆就与公公蔡正国结婚,跟随公公的部队去胶东了。那时,公公是一一五师教导二旅的参谋长,刚被任命为改编后的教导二团团长,即山东八路军抗大第三分校校长。婆婆说,他们结婚时买了一毛钱的花生请大家吃。我不知道婆婆说的一毛钱是什么钱,也不知道这一毛钱到底买了多少花生,只知道他们结婚两天后,公公立刻就带部队出发赴任去了。那以后的一个半月的时间里,部队一直在马不停蹄地奔走,他们穿越了敌人的封锁线,突破了敌人的包围圈,冲出了敌人的大扫荡。婆婆就在这样危险的不断奔波的日子里,度过了她的新婚蜜月,也度过了她的入党预备期。
现在我知道了,婆婆是在1942年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预备党员,在1943年成为正式党员的。婆婆记住的是自己成为预备党员的日期,而公公记下的是婆婆成为正式党员的日期。我不知道当年的党龄应该怎么计算,不知道那时预备期算不算党龄,但我宁愿算,因为我知道婆婆很在意。我知道婆婆这一生中失去了太多的东西,先是在敌人的追杀下失去了她的女儿,又在解放战争中失去了孕育中的孩子,接着在朝鲜战场上失去了她的丈夫,随后又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她的大儿子,而对组织上的信任和依赖几乎已经成了婆婆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了。
我结婚的时候,婆婆的身份已经由一个三八年参加革命的老八路、一个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牺牲了的副军长的遗孀,变成了一个没有工作、没有职务、没有收入的家庭妇女。公公牺牲后,婆婆在组织的关照下改嫁他人,但却一直没再参加工作,因为组织上把婆婆的档案给丢失了。也想过恢复档案,但从战争年代一路走来,婆婆与很多证明人都失去了联系,有的已经牺牲了,有的是下落不明。没有档案就没法安排工作,没有工作婆婆就没有经济来源,只能靠继任丈夫的收入生活。尽管如此,婆婆对组织上却没有丝毫的怨言。只是在每月交党费时,婆婆才会现出一些尴尬。婆婆曾在私下里对我说,你看我每个月交五分钱的党费,还得伸出手来跟别人要。我看到婆婆在说这话时,眼圈有些红,我以为婆婆会流下眼泪,但婆婆却立即就掩饰过去了。
婆婆从不抱怨组织,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下,婆婆都始终坚持按时交纳党费,积极参加组织活动。唯一一次听出婆婆有点意见,是因为换支部的事。婆婆晚年后在组织上的关心下解决了待遇问题,以离休干部的身份住进了干休所,婆婆因此一直在老干部支部参加组织活动。忽然有一天干休所通知婆婆,说让她今后到家属支部去参加活动。不知道干休所为什么做这样的安排,也许是因为人员替换,他们已经不记得婆婆本身就是离休干部,认为婆婆只是个家属了;也许他们虽然记得,但总觉得婆婆这样一个没身份的老太太混在那些有职务的离休干部中间不合适;也许他们压根就没把这样的调整当回事儿。但婆婆当回事儿,婆婆的神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显得很落寞。过去,婆婆一直因为自己是以离休干部的身份独立进入干休所的而自豪,没想到一下子就被划到了家属里面,顷刻间就把她仅存的那一点点优越感消解掉了。但婆婆很快就又振作起来了,再提起这件事时,婆婆只说是自己当时没能及时向组织上反映情况,现在的这个结果是要怪自己的。
我正在跟婆婆探讨着她的党龄问题,婆婆却突然转向孙女,说你得积极争取入党啊。孙女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奶奶一眼,什么也没说。
婆婆急了,说奶奶告诉你,不入党找对象你都会被人瞧不起!
孙女忽然笑了。我也憋不住笑了。婆婆看着我俩,张开缺牙的嘴也跟着笑了。
看着婆婆那苍老的笑容,我在心里暗暗地想,等这本书再版的时候,我一定要把婆婆的党龄改过来,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