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板喝完了水,就背着手在屋里转,一圈一圈的,然后在窗前漫无目的地往外看,然后再转,周而复始。许多多觉得好笑,李老板就像一个孩子面对自己失手点燃的一场大火,既想勇救烈焰,又力不从心手足无措。许多多怜悯地想,你干嘛要点燃这堆火呢。她站起身,把那个纸袋放在李老板手上。
李老板像被烫了手,身子一跳,不要不要不要,多多,我真的不能要,这是我求你帮我的,不要不要。李老板一着急,把皖南普通话丢了,变成了极富音乐感的家乡土话。
许多多乐了,把纸袋放回到桌子上,自己坐回到办公桌前那张精致的皮椅上。许多多说,李老板这么着急找贝贝,不光是因为感情吧?
李老板的瓜脸上一脸的诚恳,说,多多呀,贝贝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怎么向她爹妈交代呀!
许多多不紧不慢地说,你对贝贝做的事,能跟她爸妈交代吗?
李老板红着脸,说,那,那是她甘心情愿的。
许多多说,那就算了,你就放心吧,贝贝出不了比你更大的事。
李老板着急了,说,不是,你听我说……
许多多说,我还忙着呢,刚上班,楼层的几十个服务员例会都没开。说着起身就要离开。
李老板拉住她,说,我跟你说了吧,我不是让贝贝帮着我找邹老拿地吗?现在我连她的人都找不到,我这大事就耽误了。
许多多笑了,重又坐回到椅子上,说,那你还是为了拿地。李老板,你要是真想让我帮你,就别跟我绕圈子。邹老要真出面帮你拿那块地,你转手就赚几个亿,这可不是仨瓜俩枣的就能打发的。
所以呀,李老板说,所以我才着急找她。
许多多看了看李老板,你到底是要找你的贝贝呢,还是要拿地呢?鱼和熊掌不能兼得啊!
李老板说,这还用说吗,找贝贝,找到贝贝才能拿到地。
那你最终还是要地,是吗?许多多问。
李老板点点头,是。
许多多起身,盯着李老板,那你告诉我,拿地你准备花多少钱?
李老板难住了,他真没想过为了拿地付多少钱,在他看来,花钱是肯定的,天下哪有不花钱就能成事的?他在老家开的那个煤矿,就是用钱一级一级一层一层打点出来的,就是用钱堆的。他看看许多多,许多多也正盯着他,等他回答。他说不出来,真的说不出来,就又在屋子里转起圈来。
许多多这回真的要出去了,她是个敬业的人,这是她的习惯,也是她的品格,再有事也不会耽误工作。走到门口,她回过身来,对愣在那里的李老板说,贝贝我帮你找着,我刚说的话,你再考虑考虑,你是要拿地,这是你的目标,从这儿去天安门广场,有好多条路能走,你要是想上吊,也不一定非得认准了一棵树。是吧李老板?拜。
那只装了两万元的纸袋,昨天晚上放在桌上时还神气活现的,现在变得无精打采了。
许多多走了,把李老板一个人扔在办公室里。那只装了两万元的纸袋,昨天晚上放在桌上时还神气活现的,现在变得无精打采了。李老板又喝起水来。他刚端起水杯,许多多又回来了。许多多没进门,站在门口说,刚才忘了,想拿那块地的不是你一个,光是我知道的至少还有一个,出手很大。
李老板颓然坐在沙发上,杯子里的水撒了一身。
李老板木着一张瓜脸在许多多的办公室里发呆的时候,陈贝贝正躺在胡河南的臂弯里。经过半天零一夜的折腾,陈贝贝充分地史无前例地享受到了以身体为代表的青春,真是美好,美好极了。胡河南不是李老板,陈贝贝确信李老板家族的基因是有问题的,不光是身上乏善可陈,瓜脸就更不用说了,做那事也不行。李老板做那事像刨地,像耕地,吭哧吭哧几下就喘上了,然后就蹬着一双牛眼,嗷嗷地泄,一堆黑肉就摊在床上了。胡河南完全不同,胡河南驱动着她,一次一次地把她摧上了天,把她打入了深渊,再缓缓地急促地张弛有致地把她捧上云端。像一支夜曲,一曲大歌,像华丽的舞蹈,像潺潺流水江河浩荡直让人欲死欲生。他。陈贝贝抬头看看胡河南,胡河南一双充满爱意的眼睛和她相遇。她伸长了脖子去亲吻那双眼睛,胡河南的唇也轻轻地吻着她的脖子。陈贝贝再一次酥了,把身子向上滑去,饱满的双乳滑到了胡河南的唇边,被胡河南的嘴唇逮住了,陈贝贝叫一声,哦,我的孩子!风摧荷塘,雨打芭蕉,天旋地转。
再一次风平浪静回到人间后,陈贝贝瘫软在床上。她确信自己爱上胡河南了。
胡河南点燃了一支烟,缓缓地抽着,身边陈贝贝玉体横陈。胡河南的烟雾幻若仙境。他承认自己确实是喜欢上陈贝贝了。他一直认为,爱,是自欺欺人的词,这个词的定义是有问题的,如果换成喜欢,那就实在得多,可信得多。他承认,喜欢比定义中的爱少了许多苛责,也少了许多束缚,他使用喜欢这个词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轻轻地抚弄着陈贝贝的头发,陈贝贝二十二岁,他呢,比她整整大一倍,四十四。一想到年龄,胡河南渐渐回到现实中来,那块地,那块与沙滩相连与海浪相接的地清晰地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贝贝,他说。
陈贝贝脸上漾着笑意,没有应声。
宝贝,他说。
陈贝贝的头靠到他身上。脸上的笑绽开了。
胡河南把陈贝贝的头揽在胸前,轻轻地抚着她的身体,自言自语般地说起了那块地。在胡河南的叙说里,那块地有了归属,也有了生命。胡河南说,咱的那块地。
这时许多多已经安排好了工作上的事,也支走了李老板。她平静地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飞快地运算着。陈贝贝,胡河南,李老板,邹老,那个人,还有许多多,她把这些独立的单元排列,组合,相互作用,两利相权,两害相权,脑子渐渐清晰起来。
许多多发了个手机短信:提供打折机票,打扰致歉。这是她和那个人约好的见面暗号。一会儿,手机响了,那个人回电话了。许多多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找你商量个事。
可北京城林子太大了,水太深了,什么鸟进了这林子也会不恋旧窝,什么鱼进了这深水也是一去不返。
五
李老板虽然长了一张瓜脸,但在生意上却是十分精明的。离开许多多的办公室回到宾馆,他就一直琢磨着许多多话里的话。他知道许多多和陈贝贝不一样,陈贝贝是做着明星梦,又用明星脸赚钱,对其他事漠不关心。许多多却是个人精。人精是危险的,女人成了精就更危险。这个站在陈贝贝背后的许多多不知道会给他造成什么麻烦。比如,她会给陈贝贝当代言人,从他身上争取到更大的利益然后再和陈贝贝分成。如果这样倒不是十分可怕,那块地一转手就是几个亿的利润,比他吭哧吭哧暗无天日地刨煤强得多,相比之下许多多陈贝贝能拿走的也就是九牛一毛。但许多多说想拿那块地的至少还有一个人,并且出手很大,这就让李老板坐不住了,他成功的概率一下子就只剩下了一半。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许多多一定会让他们掐起来,然后坐收渔利。要命的是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个人什么来头。
李老板十分后悔惹恼了陈贝贝。他把陈贝贝捧出道,一直以为自己是陈贝贝的主人,可北京城林子太大了,水太深了,什么鸟进了这林子也会不恋旧窝,什么鱼进了这深水也是一去不返。他后悔极了。他不是陈贝贝的男人,他一辈子也成不了陈贝贝的男人,他要的是地,是那块地上的钱,足以装满一辆厢式卡车的钱,可他却因为自己的醋意把路给弄断了。许多多肯定会撺动陈贝贝倒向另外的那个人,那他真的是鸡飞蛋打了。
李老板头上冒汗浑身冰凉。他按了手机上的快捷键,对着电话嚷嚷:二拐子,快点过来。
二拐子是李老板的外甥,他原先是跟着李老板在矿上干的。煤的上面是土地,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因为土地塌陷和李老板的煤矿发生争执,二拐子带人夜深人静时闯到村里打了几个村民。老话说好汉不打村,一直仇视李老板又被打了的村民封了煤矿的大门,一定要弄死二拐子。李老板只好拿了钱,让二拐子躲到北京。李老板喊他来,是要他想办法找到陈贝贝。李老板不在北京的日子,二拐子承担着代他照顾陈贝贝的神圣职责,当然只是生活上的照顾。
陈贝贝哪里都没去,就和胡河南呆在宾馆里,确切地说一直呆在床上。胡河南一边抚弄着她的身体一边跟她说起了那块地,咱的地。陈贝贝心里很温暖,胡河南的事就是她的事。她也抚摸着胡河南的平头。胡河南的平头上已经有少许白发。在她看来胡河南的平头是艺术品,经过精雕细刻的艺术品。她一口就答应下来,并且当场给邹老打了电话。电话里陈贝贝可着劲地撒娇,说想干爹,想去看他。邹老说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呀?你不来我都生气了。放下电话,陈贝贝骑到胡河南身上,说,你就等着订一号厅吧。
一号厅的主人许多多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他回到四环边上的家里时,那个人已经到了。关上门的瞬间,许多多像换了一个人,跳起来就扑到那个人的怀里。
半个小时后,许多多偎在那个人的怀里说起了自己的计划。
李老板显然是病重乱投医,二拐子在他老家那个煤矿带着一帮打手看家护院还能凑合,可到了北京城就不行了。二拐子遗传了李老板和他姐姐的那张瓜脸,瞪着一双充分体现了家族特征的牛眼,走到哪里都是保安高度注意的对象。一天下来路没少跑,劳而无功。找不到陈贝贝。陈贝贝住的地方门锁着。她就职的文工团说她没上班。她那种签约歌手一周去开一次会,有了演出排练时才去团里。李老板望着胡吃海塞的二拐子,怎么也打不起食欲。想着陈贝贝随时有可能被许多多拉着倒向自己的竞争对手一边,李老板后背像一千条虫子在爬,冷汗不住地从脑袋上往下滚。他从腰带上抠出手机,给许多多打了个电话。
许多多说今天不行,改天吧。李老板说这才几点?不晚不晚。许多多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许多多正在自己家里和那个人一起享受晚餐。许多多的晚餐不丰盛,一盆蔬菜水果沙拉,几片面包,一瓶拉斐。一根蜡烛坐在银质的烛台上,直挺挺地亮着。暗处,有点伤感的乐曲在四处游荡。许多多手机响起来,显然有点不合时宜。许多多对着那个人一笑:姓李的果然坐不住了。那个人微笑着点了下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许多多走到一旁,按下了接听键。
李老板说,多多,我想跟你谈谈。许多多说,谈什么?李老板说地呀,就是那块地。许多多笑了,那块地又不是我的,李老板跟我谈什么呀?李老板说哎呀妹妹,咱们真人不说假话,我知道你有办法,咱们见面谈谈吧。许多多说你还是找贝贝谈吧。李老板说我上哪儿找她去呀?我就跟你谈。许多多说,你想怎么谈?李老板说见面谈呀!我现在去找你。许多多说今天不行,改天吧。李老板说这才几点?不晚不晚。许多多没等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那个人端起酒杯,等着她碰杯。许多多举起杯和他碰了一下,捧杯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那个人朝她笑笑。许多多知道自己已经喜形于色了,想改回来,但已经找不回原先那种从容和淡定,索性自嘲地把酒一饮而尽,说,我又露尾巴了,自罚。话音刚落,手机又响了。许多多看了看,说,又是他。
许多多说,李老板,我这儿还忙着呢。李老板说,多多妹妹,你听我说完,你说得没错,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走哪条道都能到天安门。我听你的,只要你能帮我,条件好谈。许多多沉吟一下,说,李老板,不是我要跟你谈条件,是因为你找不到贝贝我有责任,那天是我把她介绍给海岛市来的老板的。李老板说,真是你?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完了。许多多说,所以我才帮你。李老板说多多呀,你可把我害苦喽。这回你无论如何得见我。
架不住李老板的软缠硬磨,许多多答应跟他面谈。临出来时,她特意开上了胡河南送她的Q5。楼下的地灯照着豪车,显出恰到好处的神秘和气派,许多多很满意。许多多不是个张扬的人,一点都不张扬,她出身农村,从小就尊崇一句话:咬人的狗不叫。可是今晚她要张扬,对付李老板这样的人,她必须给自己足够的气场。
许多多开车路过昆仑饭店时,陈贝贝正开着她的红宝马驶进饭店的停车场。她刚从邹老家回来。陈贝贝为了胡河南去找邹老,不光是因为她爱上了胡河南,还因为胡河南答应她要给她买一套房,这使陈贝贝有了双倍的理由和动力。
邹老不是个为老不尊的人,用他自己的话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既然人皆有之,那就是人之常情,那就没有不尊之嫌。所以陈贝贝就成了他的干女儿。按辈分陈贝贝该是邹老干孙女的,但传统中干孙女尚未成为体系,以干女儿相称也算是从众。可是邹老确实老了点,本来该身体力行的事只能以手眼代劳了。陈贝贝一点都不反感,当她笼罩在邹老的气场中呈现在他面前时,甚至有一种圣洁的体验。对此,邹老当然是感受到了,并且付出了应有的感激。但是,当陈贝贝向邹老解释这几天没来看他是因为在海岛市搞房地产的表哥来了时,邹老脸上的笑容当即逝去,犹豫了片刻,问:海岛市?陈贝贝不知邹老问话的意思,一时张口结舌,脸也红了。
陈贝贝十分感激,仰望着邹老。邹老头上笼罩着一种仙人般的光辉。
邹老眯缝着眼看了陈贝贝一会,缓缓地说,你去过哪里?
陈贝贝摇头,干爹,我哪有时间?她原准备请邹老关注一下表哥的话没敢说出口,而是换了一个借口说,我表哥要请您老人家吃饭。
邹老好像有些警惕,没有马上答应。陈贝贝又说,我表哥说我进步很快,要帮我拍MTV。干爹,您也为我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