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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秋千椅(1)

欧式大铁门占了门脸的三分之二,装饰图案是纵横交错的花叶枝条,冷眼看密不透风,细品又疏可跑马。店牌鞋盒大小,四周有小花叶装饰,方正立于门楣之上,上面两个字是铸出来的:“午后”。

进了门,经过一个大玄关似的过厅,苏蓉看见康默。他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秋千椅是藤编的,从天花板上吊下来,他坐在上面既闲适,又有那么点儿怪异。窗台宽大,通常用来养金鱼的玻璃罐里面养着绿萝,营养液里面根系分明、枝条柔软、叶片翠绿,从罐口蔓出去,沿着窗棂布好的细绳蜿蜿蜒蜒地向上攀爬。

苏蓉向康默自我介绍,李阿雅临时有事,由她来给他做访谈。

“我是实习生,没什么经验。”

“白纸好啊,”康默笑笑,“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康默是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周六周日晚上十五分钟的“读书时间”以及每周一次的谈话节目“捕风捉影”——话题多为时尚热点和某些锐话题——收视率很高。他的主持风格优雅、知性、幽默。

苏蓉从双肩包里掏出本子、笔摆在桌面上,寻常的动作因了康默的审视变得有表演性了。她拿出李阿雅交给她的那张纸看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问:“这次您是媒体界惟一入选‘十杰’的,能谈谈入选感想吗?”

“受宠若惊。”

“对您未来的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吗?”

康默耸了下肩膀:“拭目以待。”

“您怎么看待这个荣誉?”

“我所以伟大,”康默笑了起来,“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苏蓉脸红了。她搞不清楚怎么做更好,把本子合上转身就走,还是把他的话实录下来发在报纸上?要是能把他讲话时的神情也描写一下就更好了。她的目光瞥向烟灰缸,发现里面有几支细细的抽了一半的烟蒂,过滤嘴的地方有口红印迹。

康默好像也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了,收敛了笑容,问她,“你是哪个学校的?”

“——师大。”

“什么专业?”

“新闻。”

苏蓉想起上大学的第一天,新同学见面会开得热情洋溢,大家的发言慷慨激昂,“无冕之王”频频出现,好像讲台上面堂而皇之就摆着个王冠。

“我们是校友,”康默说,“我是中文系的。”

苏蓉知道他们是校友,也知道他学中文。来之前她上网查过他的资料。

“学中文怎么会当主持人的?”

“我们刚上大学时,流行了一阵子舞台剧,我演过哈姆雷特、周萍,也演过屈原,电视台还录播过。后来他们想办个大学生类的娱乐栏目,就把我要过去了。挺没劲的,是吧?”

“有本事的人,”苏蓉说,“都这么低调。”

康默放声大笑时,某些封闭的东西也随着笑声奔涌出来,像点亮的灯笼,打开的酒窖,或者乌云滑过后喷射出来的阳光。他笑得那么厉害,连他坐着的秋千椅都荡漾起来了。

苏蓉也笑了。

“你们现在流行什么?”康默问,"DV、网恋、暴走,反正这一路东西吧,对不对?”

“你说的这些都存在,但因人而异。”

苏蓉就很少涉及这些时髦的东西。上大学的头半年,她过得相当辛苦。课本上的东西她倒不怕,让她困扰的是使用自动感应水龙头,在肯德基闭着眼睛流利地点餐,学会辩别看着很体面其实是地摊货,而一件破烂儿似的体恤衫却价值过千之类的问题,她还得知道切·格瓦拉的头像、甲壳虫乐队的经典曲目、好莱坞走红影星们的名字、动画片里面的标志性形象,国际一线化妆品品牌以及最流行的文化杂志和网站名称,更别提国内外明星们的逸事和绯闻了。

同宿舍的女孩子都来自大城市,有一个去欧洲旅游过,另外一个东南亚国家差不多走遍了,她们夏天穿大头皮鞋配牛仔短裤脖子上绕一条好几米长的围巾,数九寒天羽绒服里面只一件无袖T恤,她们对在校园里手拉手的情侣做鬼脸,对在宿舍里面过夜的情人却又视而不见。

她们对苏蓉挺好的,但这个好里面,同时还有一只手,在往外推她。苏蓉说不出具体例子,但感觉很强烈。她觉得自己受的伤害都是化骨绵掌,严重却又不露痕迹。

大三下半学期开始,她到报社实习。先是跟屁虫似地跟着别人东跑西颠儿,没钱拿还得倒贴车费通讯费,半年后开始跑边角新闻。新闻版主任觉得她文笔好,人也不错,有心栽培。她现在有基本工资拿,有各种补贴,还有点儿稿费,她很知足。

他们闲聊了一下午,临分手时,康默给了苏蓉一张软盘,让她利用上面的资料随便拼一篇稿子,有问题她可以打电话给他,当然了,纯粹的聊天他也欢迎。

“他帅吗?”

“你又不是没见过。”

“你见的是活的啊。”

“你见的也不是死——”苏蓉一笑,让汤呛着了,刘强替她拍了拍后背,她喘了口气,“——明星嘛,肯定长得不赖了,眼睛特别亮。”

“——你们聊什么呢?”

“他问我怎么看在身体上打洞的事情,还问学校里穿鼻孔耳洞脐环的人占多少比例,通常去哪些地方打?还有纹身的事情,他可能是想做这方面的话题吧。”

“午后”咖啡馆才五月份就开了冷气,柞木桌面有三本辞典撂起来那么厚,桌面凉得镇手,玻璃杯晶莹剔透,康默替她叫的“卡布基诺”也是冰的。苏蓉从咖啡馆出来,皮肤上面一层鸡皮疙瘩,坐在公共汽车上人还是皱缩的,直到回到这间租屋,进门闻到从骨头缝里炖出来的香气,醇厚、浓郁、毛毛雨似地荡漾在房间里面,她的毛孔才醒转了来。

苏蓉和刘强是高中同学,苏蓉是尖子生,刘强是中等生。高考结束那天,他送她一个小盒子。她回家后打开看,盒子里面是颗玻璃心,玻璃心中间有缝,插着个锡纸做的箭,锡纸箭带着淡淡的烟味儿,苏蓉费了不少时间才把箭拆开,抚平,背面有首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和刘强的爱情比起来,那个字条更让苏蓉吃惊,字迹细如蛛丝,小如蚂蚁,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写上去的。她想把这个纸条再折成那个箭,但无论如何做不到,最后她把它团成一团,扔进装幸运星的小玻璃罐子里。

他们一起来到这个新城市,这个新城市让刘强很兴奋,简直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玩具,几天的功夫儿,三十多条常用公交线就像长在他手心里面似的,书店、电脑城、手机城、电影院他如数家珍,连菜市场、夜市他也门儿清。他带着苏蓉四处闲逛,在公园骑双人自行车,吃味道和价钱都说得过去的小吃。

为了见苏蓉方便,刘强在师大附近租了间房,周一到周五他在他们学校附近的网吧当网管,周六周日跟苏蓉一起。她看书,他上网研究菜谱儿,三年多的时间,刘强从饭来张口变成美食专家。苏蓉请同宿舍里的女生到刘强这里聚餐,她们说,刘强调的麻辣汤比重庆秦妈火锅连锁店里的汤还地道呢。他的东坡肉、松鼠鳜鱼,让女生们吃上了瘾。大学最后这一年,他们又要写论文又要找工作,肾虚肝火旺,刘强买了个瓦罐回来,茶树菇炖排骨、花生煲猪脚、黄芪党参炖土鸡,厨房里每日香气袅袅,苏蓉不时对着镜子惊叫:“天啊,又胖了一圈儿!”

“见到了偶像,”刘强把正嚼的一根黄瓜举到苏蓉的嘴边,“什么感觉?”

“你有完没完?无不无聊?!”苏蓉瞪刘强一眼,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走了。

“跟你闹着玩儿呢。你怎么那么没幽默感啊?”刘强过来哄她,“把饭吃完啊。”

苏蓉不理他,径自上网看新闻。刘强把她剩的饭两口吃完,把碗碟都收到厨房里。

苏蓉把康默给她的软盘输进电脑里,里面都是以前他接受报纸、杂志采访时的报道和印象记,还有几张他的照片,有一张是他在一个寺院门口照的,姿态闲闲,就像那句唱词:“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

苏蓉给康默打了个电话,她的报道写好了,发表之前,他想看看吗。

他说好啊,说他在碧湖公园,让她现在就打车过去。

到了那儿苏蓉才知道康默在拍MV,她不知道他还唱歌。她把稿子给他,他随手掖进包里,牵手把她带到一个中年女人面前,问:“她怎么样?”

中年女人用目光从上到下把苏蓉梳了一遍:“试试吧。”

苏蓉被送到化妆师那儿,化妆盒很大,粉残胭脂旧,面刷的刷毛颜色暧昧,睫毛膏粘腻打结,化妆师噼噼啪啪在苏蓉的脸上忙活了一阵。中年女人站在化妆师旁边给苏蓉说戏,说她演的是一个暗恋康默的女生,教她如何用眼睛和身体语言表达爱情。

整个下午苏蓉在导演的指导下跑来跑去,用深情的目光追逐着康默的身影,导演要她做出惆怅的样子,可她不确定如何才算“惆怅”,一个“惆怅”折腾了四十分钟才算通过。康默也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他一遍遍地唱同一段歌,每次都要做出新鲜、喜悦、深情的表情。

拍完已经是傍晚了。康默想请她吃饭,又有个必须要去的聚会,苏蓉看他那么有诚意,又那么为难,就跟他去参加聚会了。

那些人里面苏蓉只认识卜婵娟。她跟康默是同一个电视台的,也是文艺频道的主持人,她代言的地板广告印在好几条线公交车的车身上。

苏蓉脸上带着厚厚的妆,拍了一下午,加上出汗,毛孔都塞住了。跟大家问过好她跑去洗手间洗脸,听见两个女人说看见康默也在这里吃饭,说他,“比金城武还帅。”

苏蓉用香皂洗干净脸,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擦,甩着水珠儿往回走,在包房门口她听见有人调侃康默,"80后都带出来了?真好意思啊你!”

“嘴下留德啊,”康默说,“我们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儿。”

“我们想的哪样儿——”

苏蓉进了包房,话题戛然而止。

她坐到康默身边的空位置上。大家开始讨论刚刚倒进杯里的冰红,卜婵娟话少,吃得也不多,不过那顿饭局下来,她一个人喝了将近两瓶红酒。散局时,她面色酡红,眼波流转,对着康默妩媚一笑。

“你送我回家。”

康默连声道歉,说答应了送苏蓉的,他们还有个采访呢。没等苏蓉推托,已经有人自告奋勇当护花使者。

康城带着苏蓉离开,在一个路口等灯时,他指着远处的高楼给她看:“我就住那儿。”

“——像个竖起来的珠宝盒子。”苏蓉说。

康默笑了,“去坐会儿吧。”

康默的房子是个二百多平米的复式,连接上下两层房间的是一段S型的扶梯,锻铁栏杆让苏蓉想起“午后”。房间颜色以蓝灰为主,器皿多是玻璃和不锈钢的,坐在客厅望着外面的灯火,仿佛置身于一个幽深的湖里。

康默给苏蓉倒了杯柠檬水,飞快地把她的稿子看完。

“你写得我都不找不着北了。”康默说,“你真是天生的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