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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秋千椅(2)

“我要早知道记者是怎么回事儿,”苏蓉说,“才不做这行呢。”

不光她,实习过的同学大多都后悔学了新闻专业,一致认为“无冕之王”是世间最无耻的谎言之一。同寝室有个女生是娱乐版实习记者,她说记者追逐明星无异于群狗从一根骨头上啃肉星儿,保镖的铜胳铁膊,杵一下半天倒不过气儿来,搞不好腿还会被踹上一脚;即使是明星接受采访,让你在酒店套房,或者餐馆外面等几个小时也是常有的事儿,有一次她倒是被大明星请进了房间,可人家一开口就是:“不介意的话先帮我按摩下腿,好吗?”

过了一周,康默的MV播出了。苏蓉暗恋康默的样子被拍得有些傻气,某些表情还鬼鬼祟祟的,但她穿着白T恤衫,新旧恰到好处的水磨蓝牛仔裤,黄色鞋带的帆布鞋,在光影斑驳的林间小路上奔跑的一系列镜头却拍得非常漂亮,她像个小马驹,奔向美好的新生活。康默有几个特写镜头也拍得挺好,他笑容灿烂,像给牙膏做广告似的。

刘强看这个MV时,就像被一盆看不见的水当头泼过,他身上的T恤衫是20块钱在早市上买的,洗过后垮垮的,但现在好像全靠这件抹布似的衣服撑着,他才没跌倒。

拍MV的事情苏蓉早就告诉他了,去康默家聊天的事情也说了。刘强不相信他们独处了那么长时间,只是聊聊天。

“现在连天方夜谭都不这么编了。”

苏蓉跟他吵了几句。

“你急什么急啊?!”刘强又说,“有理不在声高!”

苏蓉也自我安慰,是啊,清者自清,急什么急!但话说回来,女孩子随随便便接受男人的邀请去家里,即使是聊天,也够暧昧的。

刘强跟钟摆似的,来来回回在苏蓉面前走,叽哩呱啦吵了半天,最后把门一摔,自己去厨房生闷气去了。黎明时分,苏蓉都迷迷糊糊睡着了,刘强上床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她,他凉得像冰块儿,跟她道歉,“你心里坦荡才会对我实话实说,其实你完全可以骗我的。我真蠢!”

苏蓉的泪水涌了出来,一只眼睛里的泪水还滑落到了另一只眼睛里面,“比驴还蠢!”她在刘强胳膊上掐了一把。

康默的MV是公益广告,翻来覆去地播,连公交车上面的电视都播,刘强没再跟苏蓉发脾气,他的脾气变成了一个拳击手,每天跟他的理智较量点数,苏蓉好几次想跟他说:“你还是发发脾气吧。”

“词曲写得像棉花糖似的,太粘牙了,”刘强跟苏蓉分手的时候,评论了一下那个MV,“但康默唱得挺好的。”

苏蓉没哭,但全身发麻,微微地冒着冷汗。她第一次凌晨被电话叫醒,赶往一个交通事故现场时也是这种感觉。出租车在铁门和重型卡车中间,像被捏瘪的易拉罐。苏蓉不想往出租车里面看,但她必须得看,还得把这个情景用文字重现出来。肇事的卡车司机脸色惨白,扎撒着两手,从表情上无法确定他是醒着,还是仍旧在梦里。

康默有个很大的开放式厨房,从小到大七个“双立人”平底锅像艺术品挂在墙上,刀、铲等其他厨房用具庄重、优雅、冷漠,还有好几套瓷盘,其中一套白底青花的拆了包装摆在橱柜里面。平时他们喝茶喝咖啡用的杯子是从“宜家”买的,好用,坏了也不心疼。

台桌很大,椅子很舒服。

苏蓉做过一顿饭,那会儿她跟报社请假,在家里打毕业论文,接连吃了几天麦片、面包和牛奶咖啡,她的胃疯狂地怀念以往的姹紫嫣红、热火朝天。她去楼下超市买了牛肉、各种辅料以及调味品,花了好几个小时,把一锅牛肉块炖成了黑焦焦的炭块。

为了把附着在锅壁上面的黑斑蹭掉,她的手都快磨破了。她又去买了能让钢锅恢复光泽的洗涤剂,德国产的,一小瓶要一百多块钱,折腾了一下午,最后总算把锅恢复成了原样儿。

“什么味儿啊?”康默一进门就问。

苏蓉蜷在沙发里面,泪流满面。

他们找了一家杭帮菜馆,点了黄焖牛肉。等菜的时候,康默像对待小狗似的,手插进她的头发里,揉了揉她的头顶。

牛肉做得酥烂、软香,但色香味离刘强的手艺差了老大一截儿,苏蓉记忆中的牛肉块从锅里捞上来时,是一碗香气四溢、闪闪发光的金子。

相对食物,康默更在乎饮料。茶、咖啡还有红酒,在他家里都各自有存放的地方,冰箱里的果汁和牛奶总是不等喝完就已经被新货取代。

他们手里总是有个杯子,无论在楼上卧室或者楼下客厅,聊天或者打电脑。他们还经常坐在厨房台桌边儿上喝东西,谈话内容大多跟书有关,经典名著、当下流行、轻松有趣、或者短小精悍。康默承认,他在“读书时间”里推荐的书有很多是书店希望他推荐的,还是“有偿”,每周都有一大包书被快递到他家里来,零零散散寄给他的也不少。有一些书他让苏蓉读,读完后把大意讲给他听,在书页上把精彩段落标注出来,如果能上网查查和这本书有关的逸闻趣事就更好了。

虽然书是苏蓉读的,但康默在节目中的发挥精彩极了,旁征博引,风趣幽默,又总能切中要害。在“捕风捉影”的节目上,有个女嘉宾是人造美女,她直言她就是为了得到像康默这样的男人,才去整容的。

有天晚上,苏蓉洗了澡出来,康默穿着白色棉布家居长裤,白色T恤衫坐在一盏灯下面读书,他的身影映在身后的落地窗上,苏蓉看见了两个康默,一个真实,一个虚幻。

过了好一会儿,康默才发现苏蓉在注视着他。

“你也知道自己很帅很帅,对不对?”

康默笑了,把她拉到他的膝盖上坐下,在她鼻子上点了点:“你知不知道你傻乎乎的?”

“你才傻呢。”

苏蓉心里明白,她是傻乎乎的。他喜欢她的傻乎乎。他跟她承认,他以前谈过几次恋爱,她跟着他出去,也见识了几个女人。她们都跟卜婵娟不乏相似之处,个个都是白骨精,瘦得皮包骨头,靓丽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们跟康默都很亲近,苏蓉猜不出哪个是他的前女友。也许全部都是吧。

康默的书房挂着一副油画,上面画着一个女孩子,鼻子尖尖,睫毛长长,眼睛水汪汪的,既写实又抽象,苏蓉总是想起这个女孩子,就像刚掉了颗牙,舌尖会忍不住去舔牙床上的空洞一样。

苏蓉采访时,认识了一个中年房地产商。第一次见面就夸苏蓉长得好,有旺夫相儿。专访见报以后,他请苏蓉吃饭,婉转而又明确地表达了他的想法儿。

“我现在知道自己身价了,”苏蓉对康默说,“市中心地段一套七八十平米、精装修的房子,加上家具家电,市值七十万左右。”

如果是刘强,这些话会把他变成扔进油锅里的油条,但康默只是笑笑。他的不以为意很像苏蓉同寝室的那些女生,在她的着装、语言模式变得跟她们一致,并且青出于蓝,某些细节闪亮发光时,她们就像康默那样笑。

康默有个大学同学新近当了爸爸,摆百日宴时,他带着苏蓉一起去祝贺。苏蓉没想到会有那么多人,简直就是个大派对。卜婵娟也来了,拿着高脚杯,跟苏蓉拥抱了一下,然后就被几个男人拿俏皮话给围住了。

康默也被人拉走了,除了卜婵娟,还有几个女人相貌或者气质,很引人注目。

苏蓉不认识谁,去逗小女婴玩儿,她生下来时六斤六两,小名儿叫六六。女主人忙着招呼客人,把六六差不多全扔给苏蓉了。苏蓉给她换了两次尿布,喂了一次奶,她的目光偶然碰上了康默,他站在几个同学之间,看着她笑。

抱六六太久,苏蓉觉得自己身上有股奶酸味儿,一回家就跑去楼上冲淋浴。她洗澡的时候,康默进来了,坐在狮爪浴缸边上:“我们也生个孩子怎么样?”

“不结婚就生孩子,你想让我妈打死我啊。”

“那就先结婚。”

苏蓉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康默。

他没开玩笑。

“——干吗跟我结婚?”

康默笑了:“为什么不能跟你结?”

他说完就走了。

花洒里的水慢慢地降温,苏蓉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水底下,她的身体处于一种奇特的状态,就像酒心巧克力。

康默想跟她结婚,还想跟她生孩子。他喜欢她。苏蓉对着镜子打量自己,她并不比他身边的其他女人漂亮,她也不比她们丑。她目光清澈,有一些未脱的稚气,固定的、永久性的表情还要过几年才会在她脸上落足。可能就因为这个,虽然她谈过一次恋爱,康默仍然觉得她单纯天真吧。

可她没他想象得那么单纯天真。她留意到他虽然求婚,却没说他爱她,哪怕只是象征性、表演性地说一句。可能他以为她会被喜悦冲昏头脑,压根儿不会注意这些细节,但她注意了,而且介意。

她知道爱是什么。她跟刘强第一次接吻时,他全身颤抖,牙齿咔咔嗒嗒地打冷战,他在电影院昏暗的光线里面打量她,好像她原本是银幕里面的人,某种特殊而又神奇的力量把她送到他的身边;他还曾经用力地抱紧她,恨不能把自己擀成个面皮儿,把她像馅儿那样包裹起来。“我从来没想过身体会这么好!”他在耳边一遍遍地低语,“这么好!这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去找过刘强,他现在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当制图员。那家写字楼的一楼是咖啡厅,苏蓉把普洱茶从酽红喝到淡褐色,终于在电梯那儿看见了刘强。他瘦了,显得更高,头发短短的,黑色弹力短袖体恤衫配黑色牛仔裤,冷眼一看有点儿像黑客帝国里的里维斯。他夹杂在几个同事中间,离开了。

苏蓉在他们离开后,上楼去他们公司,她说她是刘强的同学。他们说他刚走,要不要打电话给他。

苏蓉说:“我自己打给他好了。”

她看见刘强正在画的图纸,吃惊不小,他的笔触比发丝还细,在一张纸上用三维空间微缩了一栋建筑物所有的细节。苏蓉想起他当年给她的那只锡纸箭,以及他的厨艺,想哭,刘强是三千尺桃花潭水,也是润物细无声。

苏蓉在在卧室里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东西,她的东西大部分都放在她搬来时的两个大箱子里面,康默跟她说过她可以把衣服挂进衣橱里,她庆幸自己没挂。而其他东西在这个家里,根本没有拿出来的必要。

她下楼找康默,他在打电话,笑得很开心。苏蓉知道自己会记住这个家点点滴滴的一切,就仿佛刘强画的效果图似的——螺旋楼梯,凸形落地窗,坐起来非常舒服的那组白色沙发——康默也用玻璃罐子装营养液养绿萝,拳头大小,小小一棵绿萝,点缀在茶几上面——以及那组音符般钉在墙上的“双立人”和美学价值远超过实用价值的青花瓷器,还有书房里的那些书,一直在淘汰,但仍像杂草一样在飞快地生长。

还有那副画。从苏蓉第一眼看到,画中的女人就整夜整夜地徘徊在她的梦里。

康默的电话打完了,也来到书房。

“她是谁啊?”苏蓉问。

康默走到她身后,也往墙上看。

“谁知道。”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