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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在敦煌(2)

两个摄影师举着摄像机对着那朵大“莲花”拍摄,从中心处往边缘,小“莲花”的颜色逐渐加深。

郑真永用韩语叫他们过来吃饭,他们的脸也都晒得红通通的,冲家祥笑着点头,说了几句话。家祥听不懂,但知道他们在跟他客气。

郑真永跟摄影师一样,狼吞虎咽地吃盒饭,咕咚咕咚地喝矿泉水,她对家祥说,她和他们会一直待在山上,共同记录这些莲花产生,在阳光下面曝干,最后被流沙吹散、直至掩埋的全过程。

“我们这么可怜,”她调皮地说,“请厨师们多给做点儿美食吧!”

回去的时候,大明拉着家祥去了莫高窟,他要顺便把几个游客接回敦煌山庄。

莫高窟前面游人密密匝匝,各种肤色,各色发色,各种口音。

大明没想到家祥居然没来过莫高窟,他找了个认识的导游把家祥带进去参观。

“我接到那几个游客后给你打手机,”大明在门口嘱咐家祥,“你看见我的号码,直接出来就行了。”

家祥混在一群游客中间,导游向游客们强调,为了保护壁画和雕塑,洞窟内禁止拍照。进入洞窟以后,他们发现,洞窟里面连灯都没有,导游边讲解边用小手电筒照着某幅壁画或者某个塑像,示意大家注意观看。

“这么鬼鬼祟祟的,像看艳照。”有人感慨。

大家笑起来,跟着导游往下一个洞窟走。

家祥独自留下,在一尊佛苦修像前站了一会儿。这尊佛比其他的佛像清瘦一些,锁骨突出,四肢修长。洞窟里面光线很暗,佛低眉垂眼,沉吟着,仿佛一直看到了家祥的内心深处。

家祥觉得自己的灵魂变成一缕烟,佛手指一动,会像挑起一缕细丝那样把他的灵魂从身体里面挑出去。

他跟佛对视着,他们的目光是活的,纠结在一起,无声胜有声,可这时另外一队游客在导游的引领下走进来,佛还是佛,又变成了泥塑木雕。

其他的洞窟也大同小异。无非是塑像、壁画。壁画上面的内容也无非是佛、观世音菩萨啦、飞天、伎乐天、胡旋舞、反弹琵琶什么的,有一些像镶着金边,被偷走的金丝引起大家的感慨,依旧留在壁画上面的金丝也让人唏嘘。几拨儿游客经常混成一片,挤在同一个洞窟里面,导游们的讲解此起彼伏。随着讲解结束,游客们像游鱼习惯了固定口味的鱼饵,跟着各自的导游继续前行。

家祥觉得索然无味。敦煌山庄里面有好几尊青铜塑像,壁画挂得哪哪儿都是,内容跟这些洞窟里面的一样,图画倒比这里更加鲜艳、清晰。酒吧的墙上就挂着好几幅佛像,海报大小,装裱在玻璃镜框里面。

有个南方女人眯着眼睛看家祥身后的镜框,好半天一动不动,“佛好美哦——”她对老公说。

那个男人抬眼看了一眼墙上,没说话。

“那些一两千年前的人从五湖四海跑到敦煌来,挖了那些洞窟,住在里面,就是因为佛太美了,他们天天看也看不够,日思夜想也想不够。他们全都爱上了佛。”

那个男人笑笑,仍旧没什么话。

南方女人先离开酒吧回了房间。她一走,她老公变了个人似的,神气活现起来,他跟三个刚走进酒吧的女孩子很快就打成了一片,他请她们喝酒,几个人又说又笑,闹到半夜,他还亲了其中的一个。

厨房里面乱成一团,下午三点钟了,几个厨师还在灶上煎炒烹炸。王葵和另外几个服务员坐在厨房外面的走廊里面,面前摆着案板和竹筐,她们把洗好的青菜切成段。

“有吃的东西吗?”家祥问,“我饿瘪了。”

“呶——”有个女孩子下巴朝旁边点了点,那两个筐里分别是剥了皮的元葱和一些切好的茄子条。

“我们也都是匆匆忙忙对付了一口,”王葵说,“午饭早就收了,你去买方便面吃吧。”

“你陪我去。”

“你没见我忙着呢吗?”

“什么伟大事业啊,”当着那几个女孩子被拒绝,家祥面子有些下不来,“没有你敦煌山庄还玩不转了?!”

“哪有你伟大?”王葵抬起头,脸也拉了下来,“你是艺术家嘛,还跟韩国人一起‘行为’,你多了不起!”

几个女孩子笑起来。

“你吃醋啊?”

“吃醋?”王葵哼一声,“我还喝酱油呢。”

女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有人拿刚切好的柿子椒打朝王葵扔过来。

家祥把脚前的一个等着剥皮的土豆踢飞,动作很响地转身,穿过厨房烟雾水雾和浓重的煎炸气息,回到了前台大堂。

几个大学生清清爽爽地迎面过来,他们穿着一样的体恤,上面印着“丝绸之路”四个字。

“家祥——”大明站在门口抽烟,冲他招手,“去不去市里喝酒?你今天不生日吗?”

露天地摊儿一个接一个,紧挨着敦煌夜市场,一直延伸到T形路口,呈Y形再向两边街蔓延。每天从黄昏开始,这里是敦煌最热闹的地方。

家祥找厕所的时候,被兜售旅游纪念品的小贩拉住了。

“葡萄美酒夜光杯,”小贩说,“就是讲这个杯的。”

他还了一半的价,买下了那个夜光杯。

家祥回到小摊前面,大明约的两个女导游过来了,她们不像大明吹得那么漂亮,比王葵还差一截儿呢。不过她们态度友好,落落大方,什么玩笑都敢开,还跟大明拼酒。

家祥跟着他们笑,他们把酒喝光,他就替他们再倒满酒。

“你好乖啊,”一个女导游说家祥。

“长得也很帅呢。”另外一个说。

他们喝了好多酒,喝到夜空变成黑蓝色天鹅绒,星星像银色胸针钉在上面。夜市已经散了,各种飞虫迎着灯光飞。

家祥去埋单,将近两百块钱,又不是跟王葵一起,他很心疼。

两个女孩子提议去她们那儿打扑克,醒醒酒。

“好啊。”大明意味深长地看了家祥一眼。

“我不行,”家祥说,“我得回去上班了。”

“家祥在酒吧里工作,是上夜班的,”大明跟两个女孩子解释,“改天我们去酒吧找家祥喝酒。”

她们笑着跟家祥摆手道别,跟大明走了。

家祥舍不得再花钱,步行回敦煌山庄。

街道上没什么人,家祥有点儿后悔。女孩子们的笑声像一件花边过多的外衣,刚才让他觉得燥热、俗气,甚至有点儿危险;分开后,似乎又不乏温暖和俏皮。

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边。

“外地来的吧?”司机探出身子问他:“想找旅馆我给你介绍个好地方?”

在酒店大堂,家祥看见几百件行李蒙着沙尘,拥堆在一起,被一个鱼网似的东西罩着。白天他走了两个来回,居然没注意到。

他往楼上走的时候,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生正下楼,这次家祥注意到,他们体恤衫上别了小牌子,写着某某大学。

“欢迎光——”王葵冲酒吧门口招呼,发现是家祥,她咬断了话头儿。

家祥在酒吧的玻璃门上照了照自己,他的新牛仔裤脏了些,体恤衫汗湿后,揉皱了,他喝了酒,脸色发红。

客人出奇地少,三个大学生都凑在吧台旁边。

他们拿出相机,挨个跟王葵合影。她穿着白衬衫,黑色小马夹,头发在脑袋后面吊了个马尾辫。王葵在酒吧的工作算是加班,敦煌山庄的人都知道她为了供弟弟上大学,赚钱不要命。

“我今天就把照片放到博客里。”其中一个人照完,对她说。

“敦煌美女。”另一个冲王葵挤眉弄眼的。

“敦煌美女,”他们离开后,家祥移到吧台前面坐下,“给我来瓶冰啤酒。”

王葵从冰柜里面拿出酒,启开盖子,放到他面前,"30块。”

家祥掏出一百块钱放到吧台上。

王葵瞥了他一眼,把钱推还给他,“他们请我客,酒钱已经付过了。”

“你去过莫高窟吗?”家祥喝了口酒,问王葵。

“没有。”王葵把几个大学生刚用过的杯子洗了,说,“——好看吗?”

“没有你好看。”家祥说。

“别的没长进,”王葵笑了,“先学会油嘴滑舌了。”

“我们来了三个多月了吧?”家祥想了想,“强哥说,如果我学会调酒,他带我们去香港混。”

王葵没吭声,把杯子放进消毒柜里。

“你不想去香港?”家祥问。

“香港了不起啊?”王葵说,“古代的时候,敦煌不也是特区,不也是香港?”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家祥笑了,“敦煌特区的时候,香港连个鬼影儿还没有呢。”

王葵笑了。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家祥朝王葵身后的镜框里面瞥了一眼,“你长得有点儿像佛啊?”

“你觉得我是佛?”王葵扭头回去看了看,“那还不赶快跪拜我?”

“好啊。”家祥把酒瓶往吧台上一放,啤酒花咕嘟嘟窜上来,直漫溢到吧台上面,王葵埋怨了一声,家祥径直从侧门绕进吧台里面,在王葵脚前“噗嗵”跪下了。

她吓得跳起了脚,“干嘛?!”

“你不是让我拜你吗?”

“快起来,”王葵往外面看了一眼,咯咯笑,“神经病!”

家祥伸出手臂抱住了她的双腿,脸依偎过去。

“别闹了,快起来——”王葵想抬腿,但被家祥抱得死死的,他像个章鱼吸附在王葵身上,她越挣扎,他越抱得紧。

“快松手啊你,让人看见——”

他的手臂勒住她,一只手板住她的身子,另一只拉开了她裙子的拉链。

王葵弯腰过来按住家祥的手,被他用力一拽,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他的手撩起她的衬衫钻了进去,在她身上游走,她拉住他的手腕,他们较劲时,她衬衫的扣子崩脱了。

“你发什么疯——”她挥拳打过来,力道很重。

家祥放开了王葵,捂着眼睛坐到了地上。他的头晕晕的,同时又很清醒。

“你活该!”王葵嗔骂了一句。

家祥没吭声。

“——疼吗?”过了一会儿,王葵问。

不太疼,但家祥不想起来,他坐的位置黑乎乎的,灯光很暗,跟他现在的心情很配。他这么坐着,很舒服。

“哎——”王葵用脚尖踢了踢他。

他不动。

“强哥说,他的房间空着,他2点钟才回来——”王葵越说声音越低。

家祥抬起头看着王葵,黑裙白衫,吊灯灯光把她笼罩在一片光明中间,她轮廓美丽,光彩照人。

“我们现在就走。”家祥跳起来。

“哪能一起走?”王葵瞪了他一眼,她的纽扣崩飞了,用手捏着衬衫,“我先去缝扣子,你过十五分钟再来。”

“哎,”家祥看一眼王葵留下的房卡,“那你怎么开门——”

“我还有一个房卡。”

家祥飞快地把酒吧里面打扫了一下。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再有几分钟,他的生日就过去了。他没想到临期末晚会收到这样的大礼,简直想高歌一曲。

他把杯子擦好挂上,刚要关灯,一群人涌进了酒吧。

“家祥——”老板招了招手。

“老板好。”家祥的心沉了下去。

“我正愁没人打下手呢,”强哥走进吧台,抻颈向外,问,“老板喝什么?”

“你随便搞点儿什么给我们喝喝就好了。”

强哥拿酒时,看见吧台上的房卡,他冲家祥挤了下眼睛,“我的生日礼物不错吧?”

“谢谢强哥。”家祥苦笑。他拿起房卡,房卡一面印着“敦煌山庄”几个字,另一面,观世音菩萨脚踩莲花,身上披戴着众多璎珞佩饰,双眉弯弯如月,衣带飘飘临风,两眼微微下视——

“家祥,”强哥一边开酒一边吩咐,“去取两桶冰块,再拿个柠檬过来!”

沿着吧台,家祥把房卡推向强哥那边,观世音菩萨的叹息声就像一朵白云,从九天之外,正缓缓地、缓缓地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