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云雀
21858900000016

第16章 在敦煌(1)

天亮前,家祥醒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头像瓦罐,裂成了好几块,从床上下来时,他能听见脑浆流动的声音。

"20岁!”凌晨的时候他和强哥在酒吧露台上喝酒,黑黢黢的鸣沙山变成座糖山,融化在夜色里面。

"20岁的时候我换过好几个女朋友啦。”强哥说。

室友们的呼吸声清晰可闻,污浊、沉闷的空气像一床浮荡的棉絮,与青灰色的光线编织、纠结在一起。八张床排得很近,每人一个蚊帐,随着每天时间不同,蚊帐有时候像倒置的漏斗,有时候变成舞台追光,做恶梦的时候,它又像无影鬼手的袖子——从房顶直抓下来。

家祥半闭着眼睛去厕所,在洗漱间门口撞上了一个无脸鬼,整个人冰在原地,人一下子清醒了。

那鬼把黑瀑似的头发拢起来,一撩,他才发现是王葵。

“吓了我一跳——”王葵惊魂初定,嗔怪他。

王葵穿着小吊带衫,一手把头发拢在脑顶,一手拎着盆,在模糊的晨光中露出白水水的腰身。

家祥的手摸到她腰上,她肌肤冰凉,玉一样柔滑,他整个人欺身过去,想把王葵压在墙边。

“干什么你——”王葵腰一扭,躲开了他,发梢处甩出一串水珠,落到家祥脸上身上。

“——今天是我生日。”家祥看着她朝女生宿舍方向逃走,无奈地叹了口气。

“关我什么事?!”王葵伸手推门,转过脸来,冲家祥一笑,“生日快乐。”

家祥上完了厕所,没回房间,顺着走廊走到院子里面。夜幕像件淡灰色的丝绸纱巾缓缓地、缓缓地被扯脱下来,古堡似的酒店、酒店的庭院、庭院里的树、树下面的长椅、长椅下面的鹅卵石地面,以及院子外面的公路、远处绵延起伏的鸣沙山,凉沁沁、新崭崭地裸露在家祥的眼前。

家祥再醒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把蚊帐系好,掖到床栏后面,被子叠方正,床单四角拉直抻平。新牛仔裤是他送自己的礼物,紧巴巴的,家祥觉得屁股像被两只手牢牢地握住了。他希望能早点儿把这条裤子穿松,强哥的那条牛仔裤就既合身又松松垮垮的,颜色暧昧,强哥说那条裤子从他两年前穿上身那天起从来没洗过。

早餐正在被撤掉,家祥往餐厅里进的时候,王葵和另外一个女服务员在收拾剩下的饮料、西点还有果盘。他刚想过去跟王葵说话,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哎哎——”

昨天在酒吧里面泡到半夜的新婚夫妇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面前摆着喝空的酸奶瓶子,新郎冲着家祥招手,“你过来一下。”

家祥走过去。在上午的阳光中,新郎新娘虽然仍旧穿着色彩鲜艳的情侣装,但不像昨天夜里那么漂亮抢眼了,新娘的皮肤有些黑,还有些小红痘痘,妆化得太浓,人看上去假假的。

“我们起来晚了,没赶上观光的大巴。”新郎说。

“我非投诉旅游公司不可,”新娘恨恨地说,“飞机还得等拿了登机牌的乘客呢。”

昨天夜里他们说起今天要去雅丹魔鬼城,途经玉门关,新郎摇头晃脑地吟咏:“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两人还梦想着,能在玉门关拣到块玉什么的。

“在地下埋了一两千年,”新郎说,“刚好在我们经过的时候,被一股风吹出了地面。”

“没错儿没错儿,”新娘咯咯笑,“千年等一回,有缘千里来相会。”

“找玉?!”强哥用鼻子哼一声,“找屎差不多。”

“除了雅丹魔鬼城,”新郎安抚了一下新娘,问家祥,“现在这个时间,我们还能上哪儿去玩儿?”

家祥想了下,“可以去鸣沙山看月牙泉。”

“那是我们明天的旅游项目。”新娘说。

“别的地方呢?”新郎问,“没写到旅游手册上,又好看又好玩儿的地方,有吗?”

“我不是本地人,”家祥说,“我不知道。”

“都是你,”新娘打了新郎一巴掌,“我说去丽江你非来敦煌——”

“说喜欢飞天喜欢佛的不也是你嘛——”

“有个韩国艺术家,”家祥说,“她也住在咱们酒店,她今天在鸣沙山月牙泉那儿搞行为艺术。”

郑真永来了一个星期了,每天晚上都来酒吧喝酒,跟家祥和强哥混得像老朋友。她烟抽得很凶,数码相机很高级,镜头一圈套一圈,能拉出老长,像个新型武器或者玩具什么的,她要么抽烟,要么“咔嚓”、“咔嚓”按着快门,有时候,她同时做这两件事。

她去雅丹魔鬼城那天,清早出发,傍晚才回来。走的时候皮肤还像牛奶一样白,回来就变成了咖啡色了。她的身体里吸饱了阳光,从里往外散发着热量。她给家祥看相机里的照片,一张接一张,像放小电影。

那些石头很动人,各种各样的形状。像金字塔的,像狮身人面像的,像布达拉宫的,像教堂的,像茅屋的,还有几十个连成一片,组成一个石化的“小镇”,有一只“孔雀”,更是形神兼备。

“在那里还是一片大水的时候,这只‘孔雀’在水下,水草在它身上像绸带一样飘舞,各种各样的贝壳类生物寄生在它的翅膀上面,五颜六色的游鱼从它身边来来去去——”这位韩国女郎读大学时在中国呆了五年,汉语说得比中国人还好,“你能想象吗?”

郑真永眼睛细长,单眼皮,长得像孔雀,她的身体从吧台上面朝他倾斜着,家祥可以从她体恤衫的领口处瞥见她的乳沟。

“确实是——”家祥口干舌燥地说,“很美!”

强哥在吧台那边喝啤酒打量着他们,听见家祥的话,他笑出了声。

“你们在敦煌多幸福,莫高窟啊,魔鬼城啊,”郑真永感慨,举起相机对着家祥“噼啪”“噼啪”拍了一阵子,“——我们走了就不容易再来了。”

她低头看了看相机里面,示意家祥过去看。

家祥不敢相信那是他自己。

“靓仔哦!”连强哥看了都夸。

“她看上你喽。”郑真永离开酒吧的时候,强哥打量着她的背影,对家祥说,“小白脸就是讨女人喜欢。”

“哪有。”家祥笑笑。

“不过这种女人瘦巴巴的,没什么啃头儿,”强哥从冰箱里拎两瓶啤酒出来,把两瓶啤酒对到一起,一拧一扳,瓶盖就启开了,“玩艺术?早晚让艺术玩死。”

“还是王葵好,”强哥把一瓶酒递给家祥,“这里那里鼓鼓的,像装满满的荷包,随便你掏!”

强哥这样说王葵,让家祥有点恼火,不过跟老板他也是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

强哥是老板从香港带来的调酒师,他来敦煌这个“闷死人”的地方,是讲义气,给老板“撑场面”的。再说了,难得强哥看家祥顺眼,把他从厨房调到酒吧里来,还教他调酒。

家祥跟新婚夫妇说完话,回头再找王葵,她已经走了。家祥看了眼墙上的钟,他不想像往常一样去员工食堂吃饭,几十个人围着几张长桌子密密麻麻地坐着,强哥说活像监狱里的囚犯。

吃的东西也单调,无外乎米饭馒头、土豆白菜。

家祥正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给王葵,王葵上楼找他来了,“经理叫你。”

“干嘛?”

“我哪儿知道?”

他们顺着楼梯下楼,家祥紧走两步,蹭到王葵身边,试图牵她的手:“早晨见到你之后,我睡回笼觉时梦见你了——”

从楼梯上上来几个人,扛着行李,嘻嘻哈哈说话,脚步轰隆隆响,他们像一股上流的河水,把家祥和王葵分开,一直到走到大堂,家祥再也没找到给王葵讲梦的机会。

大堂里面挤着更多的人,天南海北的口音,有人在说笑打闹,有人手里拿着一大把房卡,边叫名字边往下分。

“哪儿来这么多人?”家祥问。

“都是大学生,”王葵停下脚步,说,“好像有个重走‘丝绸之路’的活动。”

“什么‘丝绸之路’,不就是戈壁滩从中间豁条路嘛,”家祥顺口说道。

强哥整天发牢骚,他都背下来了。

“吃饱了撑的。”

王葵斜睨了他一眼,“你跟老板说去啊。”

“哎,说正事儿,”家祥在厨房门口拉住王葵,说,“过十分钟,我在门口等你,我们出去吃饭。”

王葵犹豫了一下。

“就这么定了。”家祥说着,推开门,经理迎面过来。

“家祥——”

“你开到门口,我马上就来。”家祥把藤编的箱子“嘭”地放到车上,跟司机大明打了声招呼,朝大门跑去。

敦煌山庄大门旁边,有个铜铸的飞天雕像,王葵站在飞天前面,飞天身上衣带飘飘,仿佛王葵生了翅膀。

“没法儿出去吃饭了,”家祥叹口气,“经理让我去给那几个韩国人送饭。”

“是那个女人点名要你去的吧?”

“你说什么呢?”家祥笑了,“人家干吗点我的名?”

“你自己心里清楚。”王葵笑了。

“我们晚上出去吃饭吧?”

“恐怕不行啊,”王葵扭头朝酒店大堂那边看了一眼,“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学生,经理说,中午自助餐的菜要做平时的三倍——”

家祥骂了句脏话。

王葵往家祥手里塞了个东西,转身回去了。

家祥跑到面包车前面,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打开盒子,里面有一个钥匙链一个手机链,黄铜的,铸出骆驼图案。

大明看到里面的卡片,“你生日?”

“哦。”

家祥把东西塞到牛仔裤里,硌得屁股不舒服,他又掏了出来。

“过生日还这么蔫不啦叽的?”大明搡了他一把。

大明车开得飞快,绕过旅游品市场,直接进入鸣沙山月牙泉景区。一对骑着骆驼的游客从面包车边上经过,驼铃叮当,女人们把脸捂得像巴基斯坦人。家祥没见过巴基斯坦人,但他见过一些印度人。有两个印度女孩子让人印象深刻,她们披着沙丽,皮肤黝黑,在角落里悄言细语,研究敦煌英文版的地图。家祥送啤酒过去时,她们收敛笑容,头一抬,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眼波如雾如烟。

在一个沙坡上面,九十九朵莲花摆成了一个莲花形状。郑真永在酒店后院做这个模具的时候,家祥被派去给她帮忙,起初,她没找到趁手的工具,让家祥从餐厅找来几个大小不一的汤勺。那些汤勺一落到她手里,就有了十八般武艺,让家祥大开眼界。

泥塑做完之后,郑真永指挥家祥调石膏浆往泥塑上面一层层泼洒,过了一天,石膏模具从泥塑上取下来,她又修理调整了大半天,家祥看着她直接用手在模具上磨来磨去,也不怕皮肤会变粗糙。这些沙子莲花就是用石膏模具翻制出来的。

“从早晨到现在,拉了几十桶水上去,”大明在山下跟家祥说,“我懒得再上去了,在这里等你。”

家祥提着藤箱往上走。他白天在餐厅里工作,往窗外一抬眼就是鸣沙山。每天晚上回宿舍睡觉前,他跟强哥在露台上喝瓶啤酒,闲聊几句,面对的,也是鸣沙山。他早就听熟了风吹流沙的声音,但跟鸣沙山亲密接触,这还是第一次。

登山的木梯嵌在沙里,远看像一排锯齿。家祥在半山腰处往敦煌山庄的方向看,只看见连绵的沙山,以及沙山形成的光影。在峡谷底部,月牙泉如一块弧形碧玉,温润地镶在金色沙漠中间。

郑真永坐在遮阳伞下面抽烟,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洇得湿答答的,她脸涨得通红,头发拢到脑后面胡乱挽成个发髻。

“全是你一个人翻制的?”家祥问。

“当然了,”郑真永说,夹着烟的手朝前一指,“一举一动拍都要拍下来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