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云雀
21858900000015

第15章 僧舞(2)

“源自泥土,也终将归于泥土,你肉眼看不见的,并非就是真正的消失。因果深埋,在某个时间,种子发芽,将再次回到世间。”

“肉身或许可以回来,那我的舞蹈呢?”

“舞蹈?”

“大师看不出,我是个舞者吗?”

知足禅师放下茶杯,“本来无一物。”

“看不见的,就是‘本来无一物’?!”女人迅疾反问,“那极乐世界何尝不是‘本来无一物’?不都是空吗?”

“是空,但,空中妙有。”

“这个‘有’,非大师这类的人物不能得见,对不对?”

“——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女人哼了一声,“是大师的盔甲。万事万物,一句‘阿弥陀佛’,便尽数消解,这也太容易了吧?依我看,大师内心里面,未必不是红尘万丈。”

“——那正是我在这里修行的原因,”知足禅师说,“努力把内心里的红尘连根拔去。诚如女施主所言,这不是一句‘阿弥陀佛’便化于无形的,相反,修行过程如同蚊叮蚁噬,点点滴滴,进展缓慢,有时候,免不了还要倒退。”

女人沉默。

“所以,我不是什么大师,我跟你一样,有着种种困惑、怀疑。”

“大师如此坦诚恳切——”女人叹了口气,微笑像两个菱角嵌在她嘴角边,她的脸庞在烛火和炭火光中,暖如夕照,“——倘若我们是在另外的地方相遇,我会爱上您的。”

炭火正炽,烛光轻轻抖动,房间里越发燥热,女人身后架子上面,湿衣雾气上飘,丝丝袅袅,仿佛千手观音。

知足禅师一时震惊、无言以对。

“阿弥佗佛!”女人双手合十,“冒犯了大师,万望见谅。”

“女施主慧根深种,潜心修行,必有所成。”

“倘若我皈依,大师肯指引我吗?”

“以女施主的资质,”知足禅师说,“放下万缘,观照内心,即是觉悟之道。”

“大师这样三言两语,指点迷津,对于明月而言,无疑于甘霖雨露。”女人伏下身子,跪拜在地,发丝拂于知足禅师的膝头,“我有心皈依,恳请大师垂怜。”

“女施主请起——”

“大师答应了,我才起来。”

“修行在心,不在乎形式,”知足禅师说,“你这么执着,已经远离修行正道了。”

女人沉默良久,直起腰身,抬起头,神情戚然,泪光浮现眼眸,“——大师所言极是,到底是凡夫俗子,不知不觉,贪念顿生,执迷不悟了。”

“修行,觉悟,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长路漫漫,”知足禅师轻叹,“尘世宛若蛛网,千丝万缕,把我们粘连,所谓解脱,即使拥有把自己肋骨根根折断的意志和勇气,也未必能证得最后的圆满。”

“如此煎熬,大师仍旧无怨无悔?”

“你是舞者,舞蹈时,想必也有诸多不为人知的痛楚,你不是也乐在其中?”

“所以说,”女人轻轻击掌,笑容宛若昙花在暗夜中,悠然绽放,“我与大师,是殊途同归。”

“我为大师跳一曲舞,可以吗?”女人问,“我有很多话想对大师讲,但我的身体比任何别的,更适宜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清修室只能摆下两张安东龙纹草席,又有些起居必需之物。

“我曾经在小饭桌上跳过舞,在磨盘上也跳过,甚至男人的胳膊上面——”女人读出知足禅师的思想,莞尔一笑,“这里足够大了。”

“事实上,”知足禅师说,“沉默即是万语千言——”

“您不是讲,‘本来无一物’?”女人说,“我想让您看看‘本来’的样子,也想让您看看空中的‘妙有’。”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知足禅师把茶桌挪到门边,自己也后退到墙边。

女人转头看了看瓦盆,她的身体稳稳地坐着,脖颈天鹅般扭转,整个人很奇妙地被拉长了,然后,又弹性十足地回归原位。她双手撩起头发,在脑后拢至一处,攥紧,一挽,伸手从知足禅师手中拿过菩提子串珠,盘束住脑后的发髻。

她把袈裟从架子上面拿下来,慢慢地,展开一张画纸那样,把袈裟铺开,而当她起身把袈裟蝉翼般,从头顶披在身体上时,竹塌上面,依旧铺了什么似的。女人的腿抬起来,脚踝轻摆,宛若笔头,一笔一划地书写,字迹分明,又了无痕迹,她似乎写了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但知足禅师一时无法领悟——

她慢慢地退后,缓缓坐下,双膝盘成莲花宝座,双手合十。

她是一句谶语!

知足禅师望着她,无法挪开自己的目光,就如同他无法拂袖而去,把她独自留在这里。虽然,他知道他应该那样儿。

袈裟挡在了知足禅师的面前,米浆浆过的细夏布,挺立如屏风,在烛影中,她的手臂枝条般伸展、生长着,宛如春天新叶初萌,万物生发;她的腿,却是属于夏季森林和草地的,修长,优美,随时要跃动、腾飞,踢踏起野花的芬芳;她的僧衣果皮般从身体剥落,胸乳、腰肢、躯干,如此饱满,浆汁充盈,就连身体的味道——被炭火烘烤出来的暖香,也属于秋季暖洋洋的午后;她把袈裟重披上身,身体像根新灯芯,在烛光中隐隐约约,而她的脸庞,白净,皎洁,宛若夜空中悬挂着的银盘——

明月。知足大师想起来,她的名字。

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如何把木鱼拿到手上的,木鱼声声,声声敲在了他的心坎上。敲得这个夜晚波澜起伏,暗香涌动,淹没了几十年清修的宁静,他的身体内部风暴翻卷,把很多东西——沉睡多年,尘封多年——吹刮成碎片,他头颅里面的思考和经文,仿佛刚刚的雨水,从她的湿衣中袅袅飞散掉——

她的身体就在他眼前,既真实,又梦幻,有多么真实就有多么梦幻。女人的双眸,活生生两点烛火在闪烁,袈裟在她的肌肤上面燃烧,他想把她推远,还想把袈裟从她的身体上剥下来,他的手一贴到她身体上,就着了魔道,再也不属于他了。

她的手臂缠到他颈项,肌肤贴向他,“肉身,难道不应该被亲近、被享用、被追忆吗?”

“阿弥陀佛——”徘徊在知足禅师的唇边,被颤动不休的牙齿碾切成碎末,她的嘴唇在黑暗中找寻过来,把他肺腑间最深切的叹息吸走了。

“大师,”她在他怀中呢喃,“人身难得,理当自爱。”

他把她拥紧在怀中,浆果般地想把她挤碎,菩提子颗颗坚硬,硌疼了他。他的身体里面,从脑顶到足底,有一束光亮着——

15岁的小沙弥第一次出寺院化缘,他在松都的街道上,看见十几个衣饰华丽的女人,载歌载舞,欢动一城。男人们夹杂在女人中间,他们的笑容散发着酒气,其中几个男人抬着的担架上面,有个女人全身素白,躺在上面。

“明月一去,”有人高唱,“松都从此没了魂魄!”

乌鸦不断地飞来,栖落于树上,几十、几百,密密麻麻地挤在树枝上,它们沉默而耐心,等着月华如洗,盛宴开筵的时刻。

清晨她醒来的时候,知足禅师坐在晨光中间,双目微闭。

室内秩序井然。袈裟叠得棱角分明,搁在架上,跟佛经并排。茶桌茶具、炭盆衣架,仿佛从未被染指过。

“醒了?”知足禅师睁开眼睛。

她发现,他什么都知道。

她就像一滴墨汁,落入他的清水钵中,她确实做到了跟他浑然一体。松都有一头黄牛,现在归她所有了。

“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他说,“你当如何对待自己的肉身,人身难得,理当自重。”

“——”

“第二个回答是,”知足禅师说,“你的舞蹈,即是修行。”

“——”

“现在,女施主请回吧。”

她没动。

“松都明月,”他一字一字地念。“禅寺晨钟。”

他的平静让她有些慌乱。

“大师——”

“脱掉、扔掉、忘掉。”

她跨出门,他在屋内昏暗的光线中间,双手合十,双目微阖,宛若泥塑木雕。她把拉门拉上时,觉得自己把他永远地留在黑暗中了。

天色将明未明,晨雾漫卷,天地混沌。

16年后,她在梦境中重回禅寺,雾气如烟,月亮挂在天上,隐约是知足禅师的脸庞,他催促她离开寺院,“像蝴蝶那样飞走吧。”

她胸口处一阵翻滚,坐起身时,血吐在银灰色夏布裙子上面,像几只血色蝴蝶,翩然欲飞。

床榻周围的姐妹们惊叫起来。

“咋咋唬唬的——”她瞪了她们一眼,笑了。

高烧在她的身体里面清理、洗劫,她变得越来越轻,比云朵还要轻。

往事如烟。

“我们都是世间的过客,到了要跟你们告别的时候了,之前讲过的事情,你们没忘记吧?”

妓生们互相看看,点点头。

“说了不做,”她的目光从她们的脸孔上一一看过去,“死后会万劫不复的。”

“姐姐——”几个人同时叫起来。

第二天下午,明月白衣白裙在松木板上,被几十个浓妆艳抹,衣裙艳丽的妓生抬着,载歌载舞,送到河边。全松都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明月神情鲜活,宛若新生。

“死也美得让人心疼啊。”男人们说。

不时地有男人加入进来,从酒坛里面舀酒喝,跟妓生们一起唱歌跳舞,后来,连一些女人也喝起来,跳起来了。

“明月一去,”有人高唱,“松都从此没了魂魄!”

乌鸦不断地飞来,栖落于树上,几十、几百,数也数不完,它们沉默而耐心,等待着月华如洗,盛宴开筵的时刻。

明月的尸骨散落在河边,几个月后,有个15岁的小沙弥化缘回寺院的路上,被地上的残骨吸引,顿住了脚步。

“她不让人埋她。”小孩子们看到沙弥脱掉了自己的僧衣,把四处收拢来的尸骨放在上面,提醒他,“活着时,让别人心碎的人,死后就是这个下场。”

小沙弥收集了残骨,把僧衣裹紧,离开时,他扭头冲孩子们笑笑。

“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