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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僧舞(1)

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停的。知足禅师入定时,雨细密如丝,在天地间梭织,山水、树林、庵堂,都变成了布匹上的图饰。他无声念诵经文,感觉自己在一点点缩小,直至成为一粒茧,而他的灵魂是这茧壳中的一颗水滴,水滴的深处和宽阔都无限,梭织另一片云天——

树木的馨香和草地的鲜嫩气息,与夜色和湿气融化在一处,浆汁般令人浸润其中。蓦地,一团清凉之气冲破了沉寂,宛若花朵绽放瞬间,香气骤然爆发,随即,受了惊吓般滞住,然后,才丝丝缕缕地洇散。

——知足禅师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被注视着。

女人跪坐在门口,淋得透湿,夏布衣裙皱巴在身上,体态山山水水,轮廓分明,头发披散开来,发梢处还有水滴缀着,黑丝中扬起的脸庞,青白如苔纸,她咬紧牙齿不让自己发出打冷战的声音。

知足禅师朝屋顶看了看,她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但她是怎么在这样一个时刻进了寺院的大门,又穿过几进院落,来到这里的呢?

“阿弥陀佛——”知足禅师说。

女人张了张嘴,嘴唇颤抖得说不出话来,眼睛幽幽黑,仿佛整个夜晚、以及所有的寒冷都被她吸进了双眸。

知足禅师走下竹榻,朝女人伸出手——

离这里最近的禅房也要走上一千步。尽管这个女人比羽毛重不了多少,但知足禅师并不认为把这个女人抱到那里去是件易事,也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她蜷在他怀里,衣衫湿寒,冰肌玉骨,他连打了几个冷战。她的眼睛微闭着,覆在密而长的睫毛下面,让他想起林间的野狐。

知足禅师把女人抱上竹塌,瓦盆里的炭已经烧到灰白色,里面的火光细弱闪烁,宛若夹在书页里面的红绸书签。他用烧火棍拨旺残火,从木桶里面挑了几大块炭加进去,顺手把装了泉水的铁壶坐到瓦盆上面。

知足禅师拿出一套僧服放在女人身边,拍了拍,转身走出禅房。

屋外气温冷凉,如同置身于湖水中间,散发着淡淡的腥气,平时扑面而来的花香,此时不知道憋在哪些花苞里面,瓦缝里残存的雨水自檐角“滴答”一声,又“滴答”一声。门外摆着女人的鞋,湿透了,却没有沾上泥浆。

知足禅师仰头望天,满天乌云全然没了影踪,夜空于深黑中透出幽蓝,月如银盘,华光内敛,隐约着另外一个清净世界。

“大师——”室内轻唤。

知足禅师应了一声,不急着转身,仰头又看了会儿月亮,才缓缓拉开门,进到房内。

女人换上了他的僧服,把他的袈裟也披上了。那件袈裟,茜色、用金线以鸟足缝手绣、连缀而成,质地上乘,做工考究。起初披上身时,他仿佛陷落于一团锦绣华彩中,如踏祥云,腿脚都软了三分;最近两次才跟袈裟融为一体,只觉得法相庄严,气度不凡。

知足禅师上了竹榻,在蒲团上坐稳。

“明月拜见大师。”女人湿发像两块黑缎带,垂在脸颊两边,她两手平展叠加,高高举过头顶,对他行跪拜礼,当她身体低下去时,头顶上的发际线清晰可见。

“阿弥陀佛!”知足禅师单手回礼,“——女施主缘何深夜到此?”

“我有心结,”女人低眉垂眼,“烦请大师开示。”

“这个时辰——”知足禅师看一眼衣架,女人的夏布衣裙湿漉漉地搭在上面,他转向她,微微点头,“女施主请讲。”

女人沉默片刻,抬眼望着知足禅师,她的眼眸被袈裟映衬,在烛光中闪烁,猫眼一般:“请问大师,我该如何看待自己的肉身?”

“人身难得,”知足禅师说,“理当自重。”

“虽然自重,但有时,灵魂似乎能自行从肉身中飞出,蝴蝶般落在旁侧,观看肉身的喜怒爱恨,凡此种种。”

“凡此种种,皆是空相,”知足禅师说,“修行,能明心见性。明心见性,就不会为诸相苦恼了。”

“凡妇哪有大师的德性和慧眼?”女人轻声喟叹,“肉身于我,仿佛戏匣,每次打开,多是痴缠与纵情。世间男子迷恋我,而我亦于其中生出诸多喜悦——”

“梦里不知身是客,”知足禅师说,“我们来到世间,行色匆匆,悲苦无限,不要被乱花迷了眼睛。”

“花开有时,转眼凋零,”女人说,“声色亦如是。既然行色匆匆,悲苦无限,那么,青春正好,更没有辜负的理由啊。”

“声色是幻象,不抓紧时间修行,来世难免要轮回受苦。”

“可我并未觉得受苦啊?恰恰相反,肉身的欢愉令我销魂。”女人低头看看自己,一截胳膊从僧衣中伸出来,宛若新藕,她轻轻一摆,空气中荡起了涟漪,“我对我的肉身,充满感激之情,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个中微妙,令我喜不自禁。连惆怅和失落都是值得细细玩味的。”

她把胳膊又收回去,僧衣下面却不再是平静的,仿佛藏了莲花。

知足禅师轻咳了一声,“——迷路的人,并不是脚下无路,而是找不到正确的路。”

“所以,明月冒昧前来,恳请大师指点迷津——”女人朝知足禅师挪近了两尺,直视他的眼睛,“倘若人生如梦,那肉身算是什么?载梦的器物?”

知足禅师清修已经很久了,他早已淡忘了和女人相关的某些事情,比如,女人就像林间的动物,距离过近,难免让人心慌意乱;女人的气息披覆着羽毛、长着爪子,越是被绚丽羽毛迷惑,越容易被爪子抓伤;大多数时间,女人像猎物,注定要被男人捕获、驯服,但偶尔,她们也会变成猎人——

“——肉身用来思考、修行、觉悟。”

“身似菩提树?”

知足禅师顿了顿,“女施主学问精深。”

“大师取笑了,”女人两手交叠在支起来的那个膝盖上,“身似菩提树,潜心修行,修到菩提本非树,是不是就算觉悟了?”

“——也可以这么讲。”

“这种修行的过程,跟爱情的路径刚好相反,”女人展颜一笑,笑容带着香味儿似的,弥漫在空气中,“男人们迷恋女人,起初一头扎进温柔乡里,忘了自己是谁,但随着时间的变化,男人们慢慢地又知道自己是谁了,这也到了他们背起行囊离开的时候了。对于女人,男人不是客又是什么?”

瓦盆里的炭火烧起来了,房间里面的寒气不知不觉已被驱尽,铁壶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地发出声响。

“男人是客,女人也是客,”女人轻叹一声,“肉身无疑于客栈。”

知足禅师刚要起身,女人说:“请让我来吧。”

女人脱掉袈裟,却没把它立即叠起来,而是托于双臂间细细打量:“多美的衣裳!”

“光明在内。”

她莞尔一笑,手腕翻转,云朵般的袈裟被她三折两折,叠得方方正正,像本书似的摆放在架子上面。她扭转身,把小茶桌摆到知足禅师的身前,茶桌茶具都是旧物,木头乌亮,瓷釉温润如玉。

女人拎着铁壶,冲洗茶具,小茶桌上面一时间行云流水,茶叶仿佛从她的指尖上刚生出来,被她顺手移栽进杯中,嫩芽初啼,清香四溢。

“大师爱过女人吗?”女人喝口茶,问道,“我是说您入寺修行以前?”

“爱是慈悲——”

“我指的是爱慕,”女人打断了知足禅师的话头,“男女两情相悦,肌肤相亲——”

知足禅师看着她,她对自己的无礼并不以为意。

“——俱是镜花水月。”

“也是缘定三生,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万事都有因果。”

“今夜我与大师促膝谈心,”女人盯着知足禅师的眼睛,铁壶提在她的手中,“又是多少年前修来的因果?”

“——阿弥陀佛!”

“当年只怕我是一粒沙子,”女人给知足禅师的茶杯续上茶水,“落入到大师的身体里,大师那会儿还是个蚌,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无可奈何,收留我,以血肉之躯滋养我,把我变成一颗珍珠——”

还真是的。知足禅师的胸口处,有药丸大小的痛楚,时不时地,隐隐地、深深地,疼。

门扇都是关闭的,但知足禅师知道,夜色变得浓烈深沉了。天上的那轮明月,想必也更皎洁。

“大师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女人给自己的茶杯也续上水,“我当如何看待自己的肉身?”

“人身难得,理当自重。”

“请恕我不敬,”女人眼眸幽深,烛光映在其间,“大师只会这两句陈词滥调吗?”

“不然呢?”

“我的肉身早在我的思想成熟前,就知道这个道理。肉身是多么奇妙珍贵啊,皮肉血脉,筋骨肢体,春华秋实——”女人的手伸到了知足禅师的面前,瞬间变出一朵花来,细看,那不过是她的手指;而手指,转眼又变成了一只柑橘。

“——夏雨冬雪,喜怒爱恨。窗是推出去,门要拉开来——”她的动作缓缓地配合着语言,活灵活现,“我花了很多时间学习像蝴蝶那样落于某处,我还花了更长时间研究白鹤如何在水中伫立、起舞,需要的话,我可以像树一样,脚底生根、枝条摇曳——肉身不只是裹着血肉骨头的皮囊,不只是载梦的器物,肉身也不仅仅用来受苦受难,修行觉悟,肉身是大千世界里的一个奇迹,肉身本身也是个大千世界。”

知足禅师沉默良久,“女施主如此通透,又何须来此求解?”

“我以为大师会有不俗的见地,帮我脱离苦海。”

“你似乎并无苦恼。”

“我的苦恼在于,我所爱的东西,都太过短暂,花朵凋零,果实腐烂,红颜不再,爱情如一江春水无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