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已没了。杨小北见天还早,一个人无聊,便索性去上班。骑着摩托过白水桥时,行人稀少。杨小北脑间浮出旧事。恍然间,他仿佛觉得当初自己爬上岸,一瘸一拐地穿小路去医院,感觉中似有一辆行驶着的灯光向桥边快速移动。这灯光从杨小北眼边扫过,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显眼。杨小北已然不知这场景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有其事的回忆。但不管是什么,那移动灯光的,定是蒋汉。那是蒋汉骑着摩托去赴自己的邀约。这个邀约,成了他的死亡邀请。杨小北过桥时,手有些抖。他反复问自己,我真有罪吗?还是我把自己想出罪过来了?
公司很平静,一切如常。只是当杨小北出现在人们眼前时,大家似乎微惊了一下,目光中都有一种疑问,仿佛他的出现是个意外。
吴玉说,你们不是去蜜月旅行了吗?杨小北笑笑说,因为有事,没有去成。吴玉说,米加珍呢?她在哪?你们两个吵架了?该不是因为我乱讲话吧?杨小北说,怎么会。吴玉说,对不起,杨小北。我不该喝多的。其实也不能怪你。你没守在桥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那个时候,谁都只想到赶紧去医院。你千万不要为这个跟米加珍吵架。杨小北说,我重申一句,我们没有吵架。吴玉说,啊,那就好。昨天我们这里展开了关于你和米加珍的大讨论。杨小北说,讨论什么?吴玉说,讨论你跟米加珍的婚姻能不能长久。杨小北心里便咚了一下,嘴上却淡淡问道,你们的结论是什么?吴玉说,没有结论。因为意见不一。杨小北说,那你呢?吴玉说,我?我希望你们白头到老。杨小北说,那就谢啦,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吴玉说,不用谢,我是为了我自己。因为你们离了婚,马元凯一定会去找米加珍。我不想他们俩在一起。杨小北有些吃惊地望着吴玉,而吴玉却以挑战的目光回敬着他。杨小北说,你认为他们俩相爱过?吴玉说,当然。米加珍是马元凯让给蒋汉的。杨小北说,你大概没有好好谈过恋爱。如果是真爱,没有人会将自己的爱人让给别人,如果让了,那根本就不是爱情,只是玩玩而已。就像你和马元凯,你们只不过玩玩罢了,没有爱情。而我和米加珍,我们是真正的爱情。谁也不可能分开我们。杨小北一脸认真地说完后,懒得再跟吴玉继续搭白,掉头而去。他背后传来吴玉的声音,嘁,你真以为这世上有真正的爱情?你好幼稚。不然爱情怎么都是悲剧!
杨小北的脑后仿佛刮过一股寒风,一直凉到他的心底。他镇定了一下自己,心说,吴玉的话居然总是会刺到我的骨头。
原以为平常的日子就会像河水流着一样,从容而平静,就算间或有几块小石头,小小惊起点微澜,生活却也依然会以它持之以恒的方式继续前行,一直流到长江,汇入阔大的流域,形成水波不兴的一派大家风度,宽广并且包容。当杨小北和米加珍关系还处于地下隐蔽时,这是杨小北多次向米加珍描述过的婚后生活。米加珍深表认同,还补充说,就像她在琴断口看到外公外婆和父母的生活一样。磕磕绊绊加争争吵吵地一路同行,到了双鬓斑白,两人不再有碰撞,倒是相互谦让,谁也离不开谁。杨小北和米加珍想要的就是这样的未来。
但是,眼前这生活却将杨小北的想象击碎。汹涌而来的日子并非如舒缓流水,倒更像是呼啸而来的石头。并且,第一块已经砸中了他。
被砸中的还有米加珍。
米加珍万没料到在她新婚第一天,蒋汉的母亲会自杀。之后,蒋汉的母亲反复说,她不是特意的,她只是睡不着,只好去吃安眠药,可还是睡不着,就又爬起来吃,也不记得吃了多少,结果就吃多了。但是背着米加珍,她却跟马元凯说,她知道她家蒋汉多么喜欢米加珍。只要一提米加珍,他满脸就笑开花。有一回看电视,见到电视里问一个男人:如果妈妈和老婆同时掉到河里,你会先救谁。蒋汉在旁边说,妈你不要生气,如果是我,可能会忍不住先救米加珍,再来救妈。因为妈妈一定会原谅我。蒋汉的母亲回答说,我不会生气。因为如果你不救加珍,你自己也活不下去。我宁可没有自己,也不能没有儿子。蒋汉的父亲为这事还臭骂了他一顿。蒋汉的母亲边说边抹着眼泪。这个日子,本是她的蒋汉最幸福的时刻,但他却一个人默默地躺在地底下,孤单单地被冰冷的水泥所覆盖。
马元凯告诉米加珍这些话时,米加珍一直抹眼泪。她知道,就算蒋妈妈是无意,却也是因为她的惊扰。因为她的一纸婚书,如利刀彻底切断她与蒋家的亲缘。蒋家原本在此之后,有四口人,以后还会增加或延续。而现在,没有了蒋汉,这个世界将会很快结束蒋家,像删除文件一样,从此没有他们的痕迹。米加珍哽咽着说,我懂蒋妈妈的心。如果是我,恐怕也会这样的。
马元凯说,往后,我是蒋家的儿子,你是他家的女儿。他们家的事,就是我们两个的事。我们要替汉汉为蒋伯伯和蒋妈妈送终。米加珍说,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是他们家的女儿。我让杨小北当他们家的女婿,他一定会同意的。马元凯说,你算了吧。我估计蒋妈妈看到杨小北,就会来气。米加珍说,不至于吧。蒋妈妈心地很善良。马元凯说,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事。他们已经知道汉汉为什么大清早就出门。难道你以为他们心里不为这个生气?等于是杨小北把汉汉约上了断头路,杨小北没死,而汉汉死了。有这个前提,他们见了杨小北会有好脸色?米加珍没回答,心里却在为杨小北叫屈。杨小北又怎会知道桥断了呢?他自己也摔下去了呀!
见米加珍没说话,马元凯说,更何况,杨小北明知汉汉紧跟着他要过桥,却没有留在桥头拦下他来。依我看,他心里可能巴不得汉汉死掉,不然,他哪有现在这样的快活日子?米加珍脸涨得通红,大声说,马元凯,你胡说!杨小北不是这种人,他只是没有想到而已。马元凯说,好,就算我是胡说,那他杨小北是不是太自私了?他只想他自己,就一点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人紧跟着他过桥?就算没记得蒋汉,可还有其他过桥的呀!
米加珍回来的一路,蒋汉母亲的话和马元凯的话交替回响在她的脑海,这些话在她的心里碾来碾去,碾得她的心阵阵疼痛。
米加珍知道自己开始流血。
六、为鱼而哭
米加珍和杨小北的婚姻生活以艰涩开始,渐进平淡。虽然流血带伤,但两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那些事情业已过去,重要的是自己的现在和未来。他们心照不宣,一起努力地修复这道深深的伤口。
杨小北依然骑着摩托上班,只是车后永远都坐着同一间办公室的杨太太米加珍。每次过桥,米加珍都会紧张地抓着他的腰,而杨小北但逢到此,亦会心有余悸,情不自禁放慢速度,仿佛担心新桥再一次坍塌。
有一天黄昏,阳光斜照在窗前,淡黄色的,给屋里添了些暖意。杨小北和米加珍坐在沙发上,一边翻阅报纸杂志,一边聊起这感受。杨小北说,其实我知道白水桥绝不会再垮,可是我就是条件反射。这已经由不得我自己了。米加珍说,我也是呀。每次一到那里,心就狂跳,我跟自己说,都过去了,没事了,可它还是不听。我还问过马元凯有没有这样,按说他也应该有障碍的。马元凯却说他没有。还说我们是做贼心虚。这家伙,真是混账。
杨小北的心蓦然就阴了下来,仿佛马元凯的话是一阵风,这风刮过来一大片浓云,呼啦啦就遮蔽了他的心空。米加珍见杨小北的脸色变得阴沉,忙说,你不要理睬他,他那张嘴一贯就是这样损。杨小北淡淡一笑,说我不理睬他,他就不存在吗?
两人本来聊得很好,因为马元凯的话,气氛变了味,聊不下去了。天黑下来,太阳落山,暖意也消失。头上的节能灯,照得满屋通亮,炽白的光下,两个人的脸色都白得惨然。
杨小北满心萧瑟,便不再多言。电视剧开始了,古装戏,皇帝和佳人的爱情故事。一屏幕都是眼泪。两人都在看,但其实谁都没看进。回肠荡气的剧情变得索然无味。米加珍想,不是很大度的吗?怎么这么小气了?而杨小北则想,这话就算马元凯说了,你又何必这时候说出口?两个人都把事情放在心里想,却都没有讲出来。电视剧演完了,杨小北说,算了,睡觉吧。米加珍也说,好吧,睡觉吧。
夏天到来的时候,白水河更黑了。风一吹,扬起阵阵恶臭。走近河边,气味更是刺鼻。米加珍的外公有一天外出迷路,走到那里,一个人坐在河边痛哭流涕。河边的树正在慢慢死去,只青草生命顽劣,倒还碧绿着。米加珍外公哭道,这是白水河呀,怎么可以这么臭呢?我的鱼呢?都臭死了吗?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一个路人以为老头要寻死,打了报警电话。结果过来两个警察,问米加珍的外公为何而哭。米加珍的外公说,水好臭哩。我在这里打过鱼,现在鱼都被臭死了。我哭鱼。警察笑了,说你打鱼回家,把鱼吃掉了,那时你有没有哭?外公说,鱼喜欢我。我抓它时,它活蹦乱跳。鱼不喜欢被臭死。两个警察越听越想笑,知这老头脑子有些不清楚,便问他住在哪里。米加珍的外公根本不睬他们,却还是哭,又说鱼儿好可怜,都被臭死了,怎么办呢?两个警察问不清米加珍的外公住在何处,便只好将他带到派出所。
在派出所,米加珍的外公依然不停地哭泣。他哭白水河不清了,又哭它太臭,最后还是哭鱼,说白水河没有鱼,怎么叫白水河。哭得整个派出所的警察都发笑,所长忙不迭地派出几个人查找他的家属。好容易电话问到米加珍那里,米加珍吓了一跳,丢下手上的活儿,连忙赶去派出所。杨小北那天出差去了荆州,公司便让马元凯开车送米加珍过去。米加珍的外公见到米加珍,立即忘记了白水河的鱼。他拉着米加珍的手兴高采烈地对警察说,这个丫头我认识,她是我的宝贝。然后他看了看马元凯说,你是汉汉?你回来了?说罢又对警察说,这是我的外孙女婿,叫汉汉,也是我的宝贝。马元凯忙说,外公,我是马元凯。米加珍的外公又说,哦,原来我们珍珍嫁给你了呀。也好也好。你爸妈都是我车间的。米加珍制止了他的话,对警察说,他有病,就只会乱讲话。警察说,我们知道。说罢便把米加珍外公哭鱼的事讲述了一遍。米加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流了眼泪。警察说,老人家心地很善良。不过,对这样的老年痴呆症患者,你们要注意,一是不能让他单独出门,二是要在他的衣服上缝上家庭住址和电话,万一丢失,也好送回去。米加珍一一点头答应。
回家的路上,米加珍的外公不停地对马元凯说,你有汽车啊。是给我们家珍珍买的吗?珍珍你好福气。米加珍扯了一下外公,说不是的,是元凯自己的车。我没有这个福气。米加珍外公说,元凯是你男人,他的车还不是你的车?米加珍又扯了下外公,说外公,我的男人是杨小北。你不要乱讲好不好?米加珍外公茫然地四下张望,说杨小北是谁?我认不认识他呀?
开着车的马元凯便哈哈大笑,说外公真是好眼力。米加珍的外公也高兴地跟着他一起笑。米加珍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
那天也是巧,一个记者去派出所办户口,听说有个老头为白水河的鱼痛哭不已,便跑过去看热闹。米加珍外公的眼泪突然让他感动。于是他跑了几天调查,写了一篇关于白水河污染的调查报告。文章登上了报纸。米加珍外公哭鱼的事成为文章的引子,报上甚至还配发了米加珍外公抹眼泪的照片。市里领导看到报纸,心情沉痛,开会说不能让我们的老人为河里的鱼流眼泪,一定要治理白水河。
文章发表时,米加珍外公已经回家大半个月,他早就忘记了这件事。突然有一天,隔壁左右的人都来看望他。米加珍的外婆也莫名其妙。一问才晓得,米加珍的外公糊糊涂涂地哭一场,竟哭上了报纸。
领导开腔说了话,事情就会办得迅速。至于怎么办或是如何办得更合理,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在办就行。这时候的执行者通常都没理智。治理白水河立即开始了行动。先是关闭了印刷厂,断绝污水源。然后河两岸的排污孔一一被堵塞。最后,开始在河边植树种草,说是要把这里的河岸变得像花园。
印刷厂的地皮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开发商很快圈地修墙。围墙上画了一个有着小桥流水的豪华居民小区。周边一大片杂乱的住房都被圈进小区的版图。转眼之间,在此地住了几十年的居民全都面临搬迁的局面。先前大家还兴高采烈,但获悉搬迁补偿费奇低之后,兴高采烈便换成了义愤填膺。有一伙人暗中呼吁居民联合起来抗拒搬迁。待真要出头组织时,却连呼吁者都退缩在后。枪打出头鸟,早有古训这么说过,明白者谁又愿意挨这一枪呢?更多的居民都是老实巴交之人,见官就怕见强就让地过了一辈子。可为一根针与邻居天翻地覆地吵架,却不敢为一幢房跟来势凶猛的开发商顶撞。架不住各种人士的层层动员以及威胁利诱,纵是满腹委屈,最后还是自认倒霉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