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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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琴断口(5)

马元凯的声音立刻就像炮弹轰爆。他大声道,汉汉那么早跑去公司,就是为了应杨小北之约?米加珍低声说,嗯。马元凯声音更大了,说照这么讲,汉汉是因为杨小北的原因才死的。米加珍说,怎么可以这么说?汉汉是因为桥坍塌了才死的。马元凯说,可如果杨小北不是急着去抢汉汉的女朋友,汉汉会死?米加珍说,有谁会想到桥刚好垮了?马元凯说,至少杨小北间接地害死了汉汉吧?他怎么一点都不内疚?居然赶急赶忙地要和你结婚?你呢?还有心情去爱这个人?他要结婚你就心安理得地跟他结?你就算不拿汉汉当你的男朋友,可他自小陪你一起长大,怎么护你怎么宠你,你想都不想一下?你跟那个杨小北亲热时,脑子里就不会冒出汉汉的影子?米加珍生气了,她也放大了声音,说马元凯,这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想跟什么人结婚是我的事,没你说话的份。

杨小北倚在一棵树后,清楚地听到他们这番对话。马元凯的话像散开的弹片,每一个字都击中了他。而更让他纠结的是米加珍居然早已知道是他约蒋汉前往河边的事,知道蒋汉死于他的邀约。他颓然地坐在树下,心口有点堵。觉得米加珍既然知道一切,却装着什么不知道的样子。以致他从来没有对米加珍说出邀约之事。其实只要米加珍轻轻问一句,他就全都会说给她听。但是她却绝口未提。他怀着一丝侥幸,不想让他们的感情夹杂半点阴影,于是也没说。一直以来,他在米加珍面前都是阳光真诚的形象,他希望自己在米加珍心里是完美的。而现在,米加珍难道不会认为他其实是个虚伪小人?难道她不会在他批评一些恶习、阐述做人道理时,心里偶发几丝冷笑?

这天晚上,杨小北没有找米加珍,他甚至也没有打电话告诉她电视机的事。崭新的电视机静静地立在柜子上,它在杨小北眼里业已可有可无,仿佛刚进皇宫便遭冷遇。杨小北独自坐在客厅的窗边,漫想心思。这份心思,无边无绪,一团混乱,因其间夹杂着血,便有点沉重和无奈。

婚礼如期举行。这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

米加珍的爸妈做点小生意,家里还算殷实,所以也大办了酒席。杨小北父母离异,又都在北方乡镇,路途遥远,便没有过来,只是他的大哥做了家长代表。米加珍的爸妈忙着进货,并不想抽空招呼亲家,倒觉得亲家不来更好。而米加珍更是无所谓,没有公公婆婆到场,她反而轻松。米加珍的外公外婆先前还一肚子意见,说哪有媳妇过门,公婆都不到的。米加珍便劝他们,说婚礼都在我们这边举办,当他们家嫁儿子好了。外公外婆听此一说,细想想,觉得这样子自家还赚了。外公便称杨小北是上门的外孙女婿。

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公司同事去了不少。场面还真是喜气洋洋,仿佛没人想起断桥的伤痛,也没有人想起米加珍的前男友蒋汉。杨小北和米加珍虽然各各怀着点心思,但被这喜气一冲,心思也仿佛轻了下来。

作为米加珍的闺蜜,吴玉自然是伴娘。吴玉酒量大,喝多了喜欢闹酒。米加珍事先叮嘱又叮嘱,让她少喝。但吴玉那几天心情正不爽,事先是答应了,但喝时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尤其旁人老跟她提马元凯。不断有人问马元凯怎么没来。一听这名字,吴玉就一大杯酒灌下去。吴玉刚刚跟马元凯分手。分手虽是她提出的,但马元凯也答应得很痛快。没别的理由,马元凯腿瘸了。吴玉说,我吴玉怎么说也算一个有艺术气质的美女,怎么能嫁给一个跛子?一起逛街,整条马路都不像是平的。

米加珍和杨小北去吴玉那一桌敬酒时才知道他们分手的事实。米加珍很惊讶,便劝吴玉,说马元凯人好,腿瘸也是为了救人造成的,又不是天生如此。吴玉趁着酒劲,嚷了起来,说你们家杨小北怎么不去救人?他要是像马元凯这样守在桥上拦下别的车,蒋汉会死吗?马元凯会瘸吗?我会跟马元凯分手吗?你知道我很爱他,可是我到底不能嫁给一个瘸子呀。吴玉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

吴玉的话仿佛点破什么,酒桌上顿时鸦雀无声。杨小北的脸色瞬间惨白。米加珍看看杨小北,又看看婚礼现场,一脸惶然。蒋汉变形的面容便在这里浮出在米加珍的眼前。

后来的情况便有些怪异。只要杨小北和米加珍敬酒到哪一桌,那一桌原本叽叽喳喳的讲话声便中断下来。大家都用很客气很矜持的语气向他们祝贺,仿佛稍一随便,便会伤着他们。杨小北感觉到了。米加珍也感觉到了。他们俩都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欠了大家,这一刻的敬酒不是喜庆而是在赔罪。结果,杨小北的每一口酒都像是含着苍蝇。

这天夜晚,虽是新婚,客走之后,杨小北和米加珍却都没了做新人的欢愉。躺在床上,杨小北全无激情,亦无欲望。他眼睁睁地望着天花板,脑子里交集着吴玉说话的样子以及当时同事们的表情。他想,这个话题,他们一定议论过很多次,不然不会出现那样的气氛。

睡在他身边的米加珍突然说,小北。杨小北说,嗯?米加珍说,你在想什么?杨小北担心米加珍不悦,忙答说,在想你。说完佯装热情地伏到她的身上。以往杨小北很容易让自己和米加珍顺利抵达佳境,在那一刻,他总是很满足地想,有米加珍的人生是多么幸福。但这个新婚的夜晚,杨小北无论如何都无法让自己成功。他进不去米加珍的身体,于是有些急,一急更加手忙脚乱。米加珍累了,说算了,也不在乎这一天。

杨小北翻倒在床上,脑子里依然是酒桌上人们的神情。杨小北说,他们是不是经常这样议论我?米加珍说,别想这些。杨小北说,你是不是早就听过这些议论?米加珍说,这些人嘛,喜欢瞎说,不必理睬。杨小北说,你怎么不告诉我?米加珍说,我告诉了你,你心里会舒服吗?

杨小北没再说话。他完全睡不着,甚至不觉得身边有新娘。他只是想,是呀,为什么那天我没有像马元凯一样守在桥边呢?不然,蒋汉不会死,马元凯也不会瘸。而米加珍照样会跟我结婚。那一念之间,我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后面还有人呢?怎么就没有记起我约了蒋汉呢?想到这些,他的心便很疼。为自己,也为蒋汉和马元凯。

其实,这也是米加珍的一个最没心情的夜晚。就算是结婚这样的大喜,也全然没有她曾经憧憬过的欢乐。她脸上虽然笑得灿烂,心内却阴云密布。此一刻夜深人静则更是如此。身边的新郎官就仿佛一个布袋躺在那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气息,虽有却无。吴玉的话,像是膨胀的充填物,把她的内心空间全部塞满,一丝缝隙都没留。她的每一口呼吸,都令它的膨胀更甚。米加珍想了一遍又一遍,每一遍想的都是:杨小北要是守在桥边救下蒋汉该有多好,如果救下了蒋汉,马元凯也不会瘸腿,吴玉也不会跟他分手。而我照样会与蒋汉分手,全身心地去爱杨小北。今天的大喜,以蒋汉的大度和马元凯的潇洒,他们都会参加。那时的她,该会多么开心。可是杨小北,他为什么没有呢?

月亮很亮,天很清朗。两个新婚的人躺在床上,不做爱也不说话。各各满腹心思,杂乱无章,却全是因为另一个人。那个人已经死了许久,可是他的阴影潜伏在空气里,飘荡在这个屋子的上空,久久不肯散去。

五、婚后的第一块石头

马元凯没有出席杨小北和米加珍的婚礼。在他们结婚的那天,他回到琴断口。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用复杂和糟烂来形容,都远不足够。米加珍并不是他的女友,但她却曾经是蒋汉的未婚妻。他们三个一起长大。凭了这点,参加她的婚礼,本是理所当然。米加珍打电话时,声音都在哽咽,她一直说,你要来。你必须得来。

但他还是没有去。他放不下蒋汉。在独生子女的年代,他们就是亲兄弟,从不分彼此。如若去到这样的婚礼上,他恐怕自己失控。因为在他心里,米加珍身边站着的新郎,只能是蒋汉。假如不是蒋汉,那就应该是他自己。而现在,蒋汉死了,可爱的米加珍身边竟是另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个人,为了得到米加珍,令蒋汉失去性命。若是没他,蒋汉会依然活着,婚礼会依然举办。如果那样,这场婚礼该是一个怎样快乐的日子呢?他和蒋汉一定都会喝得大醉。他完全能够想象得出蒋汉那张幸福的面孔。

而这一切,全因那个叫杨小北的人得以改变。

这个人却是他马元凯从火车站接来的。是他为了泡吴玉,让初来乍到的杨小北长时间与米加珍单独相处。是他把米加珍推到杨小北面前,让他成为蒋汉的对手。这个对手取得了最后胜利。对于蒋汉来说,他马元凯既是朋友,但也是罪人。

怀着一份深重的愧疚,马元凯去看望蒋汉的父母。蒋汉是家中独子,很多年前两个老人就认定米加珍是他们的儿媳。如今,儿子死了,米加珍另嫁他人。马元凯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两个老人不会平静。

马元凯拎了袋水果,去到蒋家。一进门,便仿佛被刺了一下。刺他的是这个家的淡然和清冷。蒋汉的照片挂在墙上,露着他一向满面敦厚的笑容。唯这份笑容,使那一面墙,若有阳光。马元凯在照片前站了一下,恍然觉得蒋汉根本就在隔壁房间等着他。然后听他用夸大其辞的语气嬉笑怒骂。蒋汉却只是笑,偶尔冷幽默一句,将他们说话的内容提升到另一境界。

两个老人没说什么,甚至连米加珍的名字都没有提,只是细述往事。说到恶作剧时,脸上还有笑意。马元凯坐在客厅里静听他们的追忆,连蒋汉的房间都没有进。偶尔的笑声,干巴巴的,像是自娱自乐,令他的压抑几达窒息。马元凯逃跑似的离开蒋家。出门来,他想,这个家,真是完了。

第二天清早就听说一个消息:蒋汉的母亲夜里睡不着,吃了大量安眠药,被急救车拖进了医院。马元凯吓了一跳,他想这是故意的呢还是无意?他匆忙赶到医院,蒋汉的母亲正在急救室洗胃。马元凯坐在医院的走廊上,想了又想,竟把自己想得怒气冲天。他给米加珍打了一个电话,冷冷地说了一句,回琴断口来吧,蒋妈妈吃药了,正在医院抢救。

米加珍被这个电话惊得魂飞魄散。不顾杨小北是否同意,也不顾他们当天即将出发蜜月旅行,她换上鞋,奔出门,打了车便赶往医院。在的士上,米加珍方打电话给杨小北,告诉他,到医院去照顾蒋汉的母亲是她唯一要做的事。晚上是否能回家,她也不清楚。米加珍生恐杨小北不悦,强调了一句,汉汉的死,我们到底有责任。

杨小北没有说什么。放下电话,静默了几分钟。昨夜的痛苦还没缓解,新的困扰又找上门来。可是细细一想,蜜月旅行与生命相比,毕竟还是太轻。他当即去旅行社取消了行程,无非损失定金以及被旅行社的人絮叨了一顿,仅此而已。回来时已是中午,杨小北有点饿,便到路边的小店要了一碗牛肉面。面店是两口子开的,人已是上了中年。男人下面,女人跑堂,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一个小半导体放在满是油腻的木架上。里面正说着相声,男人随着相声不时哈哈大笑出声。

这份快乐,溢满小店,却并未感染到杨小北。反倒是令他的郁闷加重。昨天他刚刚结婚,他的家庭生活,本应该就像这对中年夫妇一样,简单快乐并且知足。然而,米加珍却用强调的语气说:汉汉的死,我们到底有责任。杨小北想,一定要这样强调吗?

夜晚,米加珍果然没有回来,只是打来一个电话,说蒋妈妈虽然被抢救过来,但精神和身体状态都很不好。她必须留在医院里陪伴她。说罢,她又小心翼翼道,我只能这么做。这份责任我们必得承担。

杨小北顿了一顿,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要米加珍注意自己的身体,别太累着。

一个人的晚上便有些无聊。尤其还正做着新郎,这份无聊便更是显示出它的漫长和浓厚。杨小北早早地躺在床上。床有两米二宽。是在他的坚持下才买下的大床。他说他要在这上面进行永远不停息的世界大战。米加珍说,摊这么大个场子,难不成想要第三国参战?说得两人一起大笑。现在,这个战场上却只他一个人。躺在上面,床更显大,孤零感便一点点占据空地,将他包围。杨小北脑子里一直想着米加珍先是强调、后又小心翼翼的话。这些话中都提到两个字:责任。

杨小北想,是一个什么样的责任呢?是米加珍放弃蒋汉而爱上了我,还是我约蒋汉出门导致他死亡?更或是我从河里爬上岸后,没能守在桥头拦下他?哪一个责任是最重大的?而这责任会不会一辈子折磨我们这个婚姻?

最后一问,他把自己问出一身冷汗。真若如此,他又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醒来,米加珍还没回来。杨小北躺在床上给米加珍打电话。米加珍说还在医院。杨小北说,就你一个人守夜?米加珍说,还有马元凯陪着。杨小北说,就你们两个?米加珍说,蒋伯伯头夜完全没有休息,已经撑不住了。我让他回家休息一下。杨小北说,他们家其他人呢?米加珍说,他家就只一个其他的人。他在地底下躺着。

杨小北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