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人们会这么说我。你说得比较含蓄,也有人会说得比较恶毒。”阿依古丽擦干了眼泪,说,“有些事情你无法预知是怎么发生的。我回到多伦多看到金先生病成了这样,只觉得为他难过。他是一个心肠不坏的人,是他主动提出的。他对我说工作签证搞不通了,假结婚也不要搞了,最好的办法是和他结婚,我就会自动获得加拿大永久居民身份,三年后便可入籍。他对我说我只要陪他十个月,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还可以继承他的财产。没有办法!我无法拒绝这样的事情。就让我土地换和平吧!”
“阿依古丽,没有人可以指责你,你也不必责备自己。我们是旅途上漂泊的人,我们应该有一种特殊的自由。当我为了寻找你在伊斯坦布尔的街头行走时,我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文森特抚摸着她的头发说。
“你说什么?你去伊斯坦布尔找过我?”阿依古丽抬头看着他。
“是,一个月以前吧。”文森特掏出皮夹,取出那张去伊斯坦布尔的登机牌给她看,“起初我想找到你,我总觉得会发生奇迹的。后来我知道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虽然我不能肯定你当时是否在那里。”
“我在那里!天哪,真有这样的事!你真是一头倔强的骆驼。”阿依古丽说,“一个多月前有一天在伊斯坦布尔,我和我叔叔到海边的一个人家做客。我看见海岸上有一大片望不到边的墨绿色的树林,庄园的主人告诉我这是橄榄树的树林。那个下午我一直想着你,想着那个晚上你说你是为了寻找梦中的橄榄树才会漂泊远方的故事。我想告诉你,你要寻找的橄榄树我已经看到了。”
“如果当时有一点你的线索,我一定会找到你。在伊斯坦布尔时我的心情很特别,非常寂寞又充满了奇怪的想法。我在老王宫托普卡珀博物馆看到那颗巨大无比的蓝宝石的时候,幻想着我会潜藏在博物馆里面,夜里出来把宝石偷来给你,而你则会在宫墙外给我望风。在那个带拱顶的黄金首饰市场,我虽然口袋里钱不多,还是在那里看了一整天。我真想买下很多很多的金链子,挂满你全身,让你变得像一个沙漠公主一样闪闪发亮。但这一切都过去了,命运曾让我们聚集在同一个神奇的城市,又擦肩而过。”
“小伙子,不要那么悲观啊,土耳其并不远,欧洲也不远,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远。只要想去,什么地方都可以到达。”阿依古丽温柔地对他说。她的话语里有着暗示,然而,文森特的心却过于执着于她和金先生的婚姻一事,迷失了她的暗示。他接过她的话说下去,却是朝着错误的方向,让阿依古丽十分失望。
“是呀,过两天你要周游世界了。你们要去哪些地方呢?是先去欧洲还是澳大利亚?我听说非洲有个岛国塞舌尔像天堂一样美丽,那里是个度蜜月的好地方。”文森特说。他的声音过于兴奋。
“你为什么老说这事?不说这些好吗?”阿依古丽说。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你。仔细算一下,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个小时。为了这十个小时,我的一生会过得很沉重。”
“我觉得你想的不是我,你想的是你自己。”阿依古丽说着,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天的相聚始终显得很苦涩。他们拥抱着,后来也接吻了,但始终进入不了激情忘我的状态。这么久以来,文森特痴心地期待着和她的相聚,他们终于相聚了,却再也无法重现上一次那样欲死欲仙的美好时光,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时间白白流过。文森特后来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刻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从而毁了一个本来有可能出现的好的未来。阿依古丽这天来看他是想再次奉献身体的。阿依古丽感知到了未来的恐惧,并指望他会走一条解套的路,那就是继续给她爱,不只是心灵的,还要有身体的。她不仅给了他暗示,甚至还给了身体刺激。本来他应该心领神会。货仓虽然空阔简陋,但他完全可以用纸板箱铺一张床。他不是在梦想里以《侠胆雄心》的狮面人自居吗?他应该像一头狮子那样凶猛,去享受她的肉体,让她兴奋颤抖,直到她怀孕了为止。
然而这一切都没发生。文森特的心理上横着一座障碍:阿依古丽已经是金先生的妻子了。他显得那样迟疑不决,从而错过了时光。货仓顶棚上的天窗的亮光渐渐暗淡,外面的太阳要下山了。文森特和阿依古丽还拥抱在一起,但是肢体的语言显示出他们的热情已经耗尽,留下的只有苦闷。分手的时候来了,文森特吻着她,她的脸冰冷得像大理石。
十
这条叫尼亚加拉的河流是从南部的爱丽湖里漫溢出来的,经过一道很开阔的河床,在加拿大和美国交界处一个高达几百英尺的大悬崖上倾斜下来,形成一个世界闻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奇观。这里奇特的景象就是水,那么多的水突然集中在狭窄的河道,然后又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自由降落,其气势无可言喻。这里每天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量游客,其中不乏政要名人。在能看见瀑布的地方,屹立着大量五星级的大饭店。这里还是赌博业发达的地方,大概是人们在瀑布边上悟到生命消逝如水,还得赶紧赌赌运气。
文森特现在干活的地方,就是一个叫尼亚加拉凯涛皇宫的博彩casino赌场大饭店。这个饭店是通体透明的巨大玻璃建筑,夜间的时候,整个酒店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在这座建筑里面,大量的金钱在流动着。金钱的数量并没变化,只是从一个拥有者流到另一个拥有者的手里,但其流动过程却让许多人狂喜许多人沮丧。文森特是这一奇妙过程中的一个转换的开关。他穿着雪白的衬衫,黑色的马甲,打着蝴蝶结,头发往后梳理得油光闪亮。他是二十一点牌局的发牌员。他一人发牌,面对着四个下注人。他得全神贯注,一点小错误都会导致赔钱给下注人。这个需要高度精力集中的夜班工作使得他比较顺利地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在赌场当值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心思,而在下班之后,通常已是凌晨,他会喝下一杯威士忌,然后昏睡到自然醒来,一般都已是下午的时间。吃过了饭,很快又到了上班的时间。在金先生带着阿依古丽坐邮轮周游世界之后不久,金先生的公司就被他委托的经纪人卖掉了。文森特离开了K.G.I公司,顺利地通过了赌场的考试,得到这个职业。
然而那场经历的后果并没有彻底消失,还像是丛林里的猛兽潜伏着,时而能感觉到它的深沉的气息。发牌员是个高度精力集中的工作。在做完十个牌局之后,会被换下来休息二十分钟,清醒一下头脑。文森特在休息的时候会走到室外一个大型的阳台上,那个地方得天独厚,正俯视着尼亚加拉大瀑布的全景,巨大的瀑布水雾会飘过来,而一个聚光灯组合将瀑布照得像梦境一样奇异。通常这个时候,他会觉得难受。他奇怪自己几年前还是一个大型企业的实验室工程师,怎么现在会变成一个赌场的发牌员,站在这样一个水声隆隆的阳台上。他会想起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刘晓烟,他没有一点怨恨她,反而老是心里有一种自责。他很少想到阿依古丽。每次想念她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就立刻把它打消,好像有个灭火机时刻准备着扑灭火头。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这火烧起来,要不然他的日子会过得像地狱一样难受。
漫长的冬天慢慢过去了,春天也过去了。然而文森特的心情还是没有好起来。相反,他感觉到心里那头潜伏着的丛林猛兽开始变得活跃起来,他变得焦躁不安。直到这一天,他在赌场内遇见了久违的彼得。彼得带着老婆和丈母娘老丈人来赌场玩。文森特自从离开了K.G.I公司,后来就没见过他。
“你小子怎么一点音讯都没有了?在这里做事日子过得可好?”彼得说。
“还马马虎虎吧。”文森特一直没和他联系。他害怕如果和他联系,彼得会告诉他有关金先生和阿依古丽的消息,这样他会感到痛苦和不安宁。他想回避现实,想躲避这个令他苦闷的人生缺陷。但是人生的缺陷是躲避不了的。
彼得告诉他,金先生带着阿依古丽在国外旅行了近五个月,在三个月之前已经回到了多伦多。刚回来时气色还行,但上个月开始起不了床了。两周前他去看过金先生,他已骨瘦如柴,不能进食了。
彼得本来还想和他多说几句,可老婆一家人在边上等着,所以匆匆打住话题,陪他们去玩老虎机了。
这个晚上,文森特的心情并没有很大变化,他还是平静地做好了所有的牌局。凌晨下班时,他像往常一样喝了一杯威士忌,可并没像往常那样立即睡去。他喝了三杯,结果吐了一地。
在次日的早上,他坐上灰狗巴士去多伦多。自从去年他来到尼亚加拉,他就把自己的车卖了。灰狗巴士一个多小时到了多伦多联合车站,他换乘了地铁到Kipling车站,然后叫了一辆计程车,前往密西沙加路。
这个时候正是盛夏季节。密西沙加路上开满了鲜花。密西沙加路是多伦多有名漂亮的道路。在冬天寒冷的季节,这里的住户会制作各种各样的冰灯展示在路边。到了春天,这里无需打扮,到处花团锦簇。由于人工的照料和土质的肥沃,这里的花卉会开得比其他地方早好几天。苹果花还没长出叶子,已是满树繁花了。接着是郁金香,接骨木花,白桃花,黄水仙相继开放。而在炎热的夏天里,这里最茂盛的花卉是玫瑰。他远远看见了金先生的房子,草地剪得平平整整,屋前开满了鲜花,阳光照得屋子闪闪发亮。
在接近房子时,他的心情激动起来。他马上要看到阿依古丽了。刚才一路走来,他脑子里全是阿依古丽美丽青春的样子,他想象着,经过长时间在国外的旅游,阿依古丽大概会被阳光晒得皮肤黝黑了。他按了门铃,然后看见了阿依古丽。让他感到吃惊的是,阿依古丽的样子变化很大。她的脸显得浮肿,布满了褐色的斑块。她平静地把他迎进了屋子,好像他的来访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文森特这时发现,阿依古丽的肚子圆圆地鼓出来,她怀孕了,而且是快要生产的样子。文森特心里一沉。“怎么会呢?一个只有十个月生命的人怎么可以让她怀孕呢?”
接着他被带到金先生的房间里。金先生的房间是这个屋子最好的房间。从这里可以望见远处的Credit River,还有无边无尽的树林。从窗门上所展现的风景,看起来很像是一幅嵌在画框里的油画。金先生躺在床上,处于半昏迷的状态。他的脸颊深陷下去,嘴巴张开着吃力地吸着气。文森特走近他的床边,发现金先生的眼睛动了一下,然后有亮光渗出来,说明他的意识还依然存在。在加拿大,实行全部公费医疗制度,法律严格禁止私营的医疗,所以穷人和富人的医疗待遇几乎是一样的。金先生这样的晚期肝癌病人已被公立医院的医生宣布放弃治疗,理由是延长他的生命只会延长他的痛苦。所以他不会得到任何治疗和延续生命的措施,连一瓶葡萄糖输液也不会给他注射。他很快就会自然地死去了。
现在,文森特独自坐在窗边的一张红木桌子边上。看着阿依古丽在护理金先生,给他喂一些不知是牛奶还是果汁的液体。文森特注意到,阿依古丽用调羹把汁水喂进他的嘴巴,那些汁水很快又沿着嘴角流了出来。在这个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里,房间的主人已经命若悬丝奄奄一息,已经无法对屋内的情况产生任何影响。然而文森特觉得金先生强大的生命力并没有消失。这个曾经在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学院研修过的老人展示了他那古老的智慧和计谋,在他的身体即将被癌细胞吞噬殆尽之前,成功地把生命延续到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身上。文森特有点恶心,觉得金先生好像是一部科教电影片里介绍过的寄生蜂一样。
然后阿依古丽走了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他们互相对视着,没有说话。阿依古丽的目光平静又清澈,脸上还带着微笑。情况已经发生变化。起初文森特以为她只要陪金先生十个月,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她怀上他的孩子,得抚养孩子长大,她会把母爱倾洒在孩子身上,一直到老。她得为他付出一生了。
现在,事情已经明了,阿依古丽那天反常地主动来仓库找他,让他关上门,到仓库的内部去,给他的暗示,说明她已经知道了金先生的意图。如果那时他抢先一步,让阿依古丽怀上自己的孩子,事情就会是另一种样子。然而,他是那样愚蠢,让一种比较好的可能性丧失了。
“阿依古丽,你都好吗?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助吗?”文森特终于找到了一句话说。
“没有什么事,我很好。”她微笑着说。
“那我就走了,我想回尼亚加拉去。”文森特说。
“你走好,谢谢你来看金先生了。”她说。她的眼睛看着窗外远处,没有转头。在一大片葱葱郁郁的树林的尽头,Credit River闪着刺眼的亮光。
作者简介
陈河,男,1958年11月生于浙江温州,年少时在部队打过专业篮球,后来在汽车运输企业当过经理,曾担任温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94年出国,在阿尔巴尼亚居住5年,经营药品生意。1999年移民加拿大,现定居多伦多。出国停笔十多年后,2005年重拾写作,近期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致命的远行》,中短篇小说《西尼罗症》《夜巡》《黑白电影里的城市》,纪实文学《被绑架者说》等。《夜巡》获中国首届咖啡馆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