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后面呢。”文森特指着那深不见底的货仓内部。阿依古丽顺着他的指示,快步走进了货架之间。
阿依古丽在货仓内部待了约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文森特无法知道。他站在前面,为阿依古丽的突然归来而震惊;也为她对他的冷漠而刺痛。他不知阿依古丽和金先生干吗待在里面这么久不出来。他隐隐听到她的说话声,听到了金先生像个白痴或者像个孩子一样在放声大哭。又过了好些时候,他们出来了。很奇怪,金先生的脸色发着红光,原来僵直的身体显得放松自如,脸上荡漾着笑容。阿依古丽在后推着轮椅。她的眼神有点恍惚脸色有点苍白。但是文森特这个时候觉得阿依古丽看起来像一个圣女一样,只差头顶上闪着一圈光环。
八
从这天开始,金先生很快从癌症的阴影下走出,显得精神焕发。他对文森特说:“我还有十个月,我要好好生活!”他不需要轮椅了,走路大步如飞。他最大的改变是不像过去那样守在仓库,而是把门钥匙交给了文森特,让他看着生意。有好几天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到了周末金先生开回了一辆奔驰500型房车,车里坐着阿依古丽。金先生说这几天在看多伦多汽车展。金先生一辈子开的是美国通用公司的普通车,现在总算买了辆好车。与金先生的兴高采烈不同,阿依古丽则显得明显憔悴了,眼睛边带着黑圈。她没和文森特说什么,坐在舒适的奔驰车的真皮椅上没下来,一会儿就扬长而去了。
又过了一个礼拜,文森特接到金先生的邀请:到他家做BBQ(烧烤)聚会,并说离开多时的张先生和彼得也会来参加的。文森特对这个烧烤聚会没有兴趣,他一点也不想多介入金先生的个人生活。癌症让阿依古丽完全跟定了金先生,他相信这个BBQ聚会一定是阿依古丽设计出来的,他无法猜透她的用意。文森特知道在金先生的家里看到阿依古丽他会非常难受,但如果不去参加,他就见不到阿依古丽,那样他会更加难受。
那个星期六上午他开车进入了多伦多西面密西沙加一带的豪屋住宅区。这一带看起来像是森林,区内的小径全是红色的砖块铺成的。看不到什么房子,因为房子掩藏在树林里,有长长的车道通到里边。偶尔有些高大的房子突兀地出现,你能感觉到它们和周围的环境融成了一体。这里的大屋透露着古典的豪华气派,带着雕花的铁门的门扣镀成了金色。连这里的树木都与众不同,都是一些笔挺巨大的参天古树。文森特的车子在这一带转了一圈,然后向西边走,渐渐地能在路边看到了一些房子。比起那些巨大的豪宅,这里的房子小了许多,不过这些房子因为沾着富豪区的边,仍然是价值昂贵,受人敬仰。金先生的房子就是在这个区域里。文森特从来没来过金先生的家,在他的想象中金先生的住房大概会是一个黑沉沉的古堡,对应着他充满中古气息的货仓。然而当他找到了门牌,发现金先生的房子是座阳光灿烂的双层独立屋,门前的花坛里有红枫树,小白桦树,还有松柏树。在碧绿的草坪中间,一丛丛秋菊正开得热热闹闹的。
然后是金先生出门迎接了他。金先生的气色好得令人生疑,好像他的生病是一个骗局似的。他满面笑容把文森特迎了进来。文森特一眼就看见阿依古丽系着围裙在厨房内忙着食物和饮品。阿依古丽给了他一个笑容,说:“你来啦!”然后就转头忙着整理餐具。文森特穿过了客厅来到后院的木制平台。张先生和彼得已经来了。烧烤炉上火光熊熊,蔓延着动物油脂被烧焦的青烟。
坐在红杉木搭成的平台上,和彼得张先生说着话,抽烟喝酒。这个地方的地势比较高。从这里望过去,是连成一片的枫树林,然后便是一条闪闪发亮的大河。文森特有点惊讶,本来以为自己对多伦多的河流已经熟知,可他不知道这里还会有一条大河。看来他对多伦多的地理还不够了解啊。金先生过来了,给他们说这条河的故事。这条河的名字叫Credit River.用中文的意思来说,就是“信用河”。这条有着富于现代意义名字的河流其实历史悠久,三百多年前第一批法国殖民商人从这条河进入多伦多之后,就开始在河口和原住民印第安人做起皮毛生意。这一带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密布着货仓,建有一个巨大的白色灯塔。从这里出来的船只沿着安大略湖,经过圣劳伦斯河就可以直接进入大西洋,直航欧洲。
金先生说四十年前,他就是从这个河口上岸踏上了加拿大土地。他是从埃及的红海坐船到这里。那时已经有飞机了,但他没有钱坐。他到加拿大后在皇后大学继续读书,后来当过大学教师,图书馆馆长助理,但一直一文不名。后来做生意有了钱,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在Credit River河边买了房子。他喜欢这个地方。将来他要是死了,他的灵魂就可以从这条河上顺水而下到世界各地周游或者回到故乡去。
金先生说人只有年轻时有钱才有意思,像他这样老了再有钱也没什么意义了。他说自己这句话是老调重弹,可还得说给你们听!这么多年他只埋头做生意,什么地方都没去玩。不过他还是觉得上天对他不错,给了他十个月的时间。十个月是个很长的时间,他可以做很多事情。上天还给了他一个更珍贵的礼物,让阿依古丽来到他身边。他说阿依古丽已经和他结婚了,昨天他们已经在律师楼办理了结婚手续。过几天他们就要出去周游世界了。“你们不要觉得惊讶,这是真的。”金先生说,“其实我现在身体还很好,吃饭很香,除了腹部有点胀,其他感觉都很棒!不瞒你们说,说不定我还可以生一个孩子呢!过两天,我和她将要在Credit River的码头坐船,到佛罗里达,再换乘大邮轮去世界各地。你们看,还有十个月,我会过得比过去的十年都幸福的。”
说这话时,阿依古丽还在屋内。现在金先生把她喊出来,让她坐在身边。阿依古丽靠在他身上,作小鸟依人状。金先生问张先生带小提琴了吗?张先生回答说带了。金先生说那还不赶紧拿来!张先生问金先生喜欢什么曲子,金先生说当然是喜庆的。张先生来了段门德尔松的《婚礼进行曲》,彼得点了一首《新疆之春》给阿依古丽,张先生又来了段《达坂城的姑娘》。张先生问文森特点什么?文森特说那就来段芭蕾舞剧《白毛女》里的曲子吧。张先生对文森特的心思心知肚明,给他来了一段年三十喜儿被黄世仁抢走的那段愁云密布的音乐。金先生早年出国,对《白毛女》的故事不大知道,阿依古丽又年轻了几岁,对《白毛女》印象不深。金先生夫妇还觉得这段音乐很优美动人,鼓掌喝彩。只有文森特像喝过盐卤的杨白劳,心如刀绞。
九
星期一上午,文森特照样去上班,独自为金先生看着生意。不过金先生已经委托经纪人卖生意。经纪人带几个客户来看过生意,一旦看中谈妥了,文森特就要离开这里。他坐在金先生喜欢坐的高凳上,那一堆密封圈老化的打火机还散落在柜台上。
他想着那条叫Credit River的河流,想着过几天金先生就要带着阿依古丽从这里出发坐邮轮去美国。他无法想象事情竟然会成为这样。起初见她陪着金先生,觉得她可能是出于对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的人道关爱,像修女特蕾莎一样。但想不到最后居然会跟他结婚,跟一个马上要死的人结婚!
不过这样也好,事情总算要结束了。他不要再那样痛苦地去思念阿依古丽了,这样想着他的心里也感到一点宽慰。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应考,下个月尼亚加拉瀑布新开的凯涛大赌场就要开业,要招收四十个发牌员。他知道发牌员的工作要昼伏夜行,干起事来要全神贯注,报酬也不是很高,然而这个带着魔幻色彩的职业对他却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仔细一算时间,自己移民到加拿大已经有一年多时间了。这一段时间,他除了丢了老婆之外,一事无成,只是心苍老了许多。
这天上午他开门做了几单小生意,后来一直没见客人来。突然,他看见阿依古丽进入了货仓。他有点吃惊地看着她,以为她的背后一定会跟着金先生的。她平静地走进来,直对着文森特的柜台走过来,走到他跟前,和他只隔着一个玻璃柜台,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这个时候他们的四只眼睛对着看,有点像儿童们玩的对眼游戏。文森特看见了阿依古丽的瞳仁是褐色的。他还发现她的眼睑上已有一条细微的皱纹。金先生并没有来。
“有什么吩咐,老板娘?”文森特低着声音问候。
“你叫我什么?”阿依古丽一时还反应不过来。
“你是我的老板娘!或者我应该称呼你为金太太金夫人。”
“是啊,你这样说也没有错啊。”阿依古丽说。
“你有什么吩咐吗?”文森特再次重复着。
“好吧,我来吩咐点事情。你去把大门关了,再挂上Closed的牌子。”阿依古丽说。
“这不行。现在还是早上营业时间,客人还会来的。”
“你不是说我是你的老板娘吗?为何不听我的吩咐?”阿依古丽说。
“而且,说不定金先生什么时候也会过来的。”文森特说。
“他今天不会过来的。他去医院看医生,做检查,开药。”阿依古丽说,“你去把门关了吧,听我的话。”
文森特还有点迟疑,不过他看到阿依古丽一副认真的样子,只好过去关门挂牌。他小心地伸头看看外面两侧,看看有没有人注意着他关门。然后他转过身走回来,突然他意识到:现在货仓里只有他和阿依古丽两个人。
货仓里一下子变得出奇的宁静,宁静得令人心慌。文森特还是摸不准阿依古丽的意思,显得很局促。
“我们不要站在这里,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去吧。”阿依古丽说。文森特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喜欢站在柜台前面开阔的地带。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和彼得张先生一起说话的地方是在货仓内部第一排的货架之间。
“什么时候走?”文森特问。现在他和她已经站在货架内部。这里的空间狭窄得多,他们各靠在一个钢制的铁架上。
“大概是后天吧,最后的时间还没定下。”阿依古丽说。
“那你今天是来向我告别的吧?”文森特说。
“你说呢?你不想见我一次吗?”阿依古丽说。
“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你,我几乎无法控制对你的这种强烈的想念。可是这有什么用?我想你走了对我也许是件好事,这样我会相信事情已经结束。尽管我还痛苦万分,但是我没有了希望,相信痛苦就会有结束的一天。”文森特说。
“你只想到你自己的痛苦,可你知道我也有痛苦。我的痛苦是十分现实的,我如果不去想办法,我就要失去在加拿大的居留签证,得回国去。我回国后并没什么前途,也许能待在乌鲁木齐,也许在喀什,说不定得回莎车县。想一想,如果我回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上的小城,你还会到那里看我吗?也许你会来看我,就像你愿意去看一下古丝绸之路一样,可你愿意生活在那里陪我一起老去吗?你的痛苦是一时的,我的痛苦是关于一生的。”
“我知道我没有丝毫的权利责怪你,我为自己没有能力帮助你感到难过。”
“你知道,起初我是想在金先生这里取得一个工作身份,然后获得居留签证。但是移民局拒绝我的工作申请之后,我知道我的个案有麻烦了,因为一次被拒,肯定还会被拒绝下去。在我的同学中,不少人最后是靠假结婚才取得移民身份。可假结婚要一大笔钱,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不是百分之百,还有可能遇上骗子。”
“其实我明白你的处境。我平时天天看巴勒斯坦的新闻,也很欣赏他们的做法:那就是土地换和平。”文森特说。
阿依古丽愣了一下,然后明白了他话里头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去拧文森特的嘴巴。“看你还油嘴滑舌不?”
文森特左右躲闪,阿依古丽却不饶他,两只手一起上要拧他嘴巴。他把身体往后仰,阿依古丽还俯身压着他。这个时候文森特不再躲闪了,抱住了她的身体,让她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她慢慢安静了下来。这个时候文森特很想吻她,而且能感觉到她在等着他的亲吻。但他却有点犹豫,在她正式和金先生结婚之后,他是否还应该继续和她有肉体的关系?举棋不定间,文森特觉得脸颊上湿湿的,他发现阿依古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