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古丽成了一个悬念萦绕在巨大的货仓里面。他在迷宫一样的货架中行走搬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阿依古丽。在货架中穿行时,有时突然会在一个拐角处遇见金先生,两个人都会有一点尴尬。有时文森特会想:阿依古丽是让金先生给藏起来了,甚至他还想象着阿依古丽是被他绑架了。有几次他实在控制不了自己,又来到她居住的公寓门口守候。等了好几个钟头都落空了。最后一次是里面的保安员觉得他形迹可疑,给警察报了信。警察过来盘问了他。尽管警察态度十分温和,但从那次开始他不敢再在那里等她了。现在他觉得身心交瘁,他开始憎恨这个日日夜夜给他精神折磨的货仓。他坚持在这里的唯一理由是等待着阿依古丽的再次出现,但这件事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小。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问问彼得,事到如今,他也不怕丢面子了。
“以前那个经常来的新疆女人怎么都不见了?”他装得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是说阿依古丽?你问她做啥?想动她的心思啊?”彼得说。
“没有啦,随便问问而已。”
“她去土耳其了,不在多伦多。”彼得说。
“她怎么会去土耳其?她又不是土耳其人。”文森特说,心里突然觉得空了。
“去伊斯坦布尔了,去看她的叔叔。”
“你怎么知道的?”文森特说。
“听金先生说的。看你小子脸色不对啊,你一定是打她主意了。”彼得说。
一个多礼拜后,文森特向金先生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说自己要到美国旧金山看望他的叔叔。金先生很客气地同意了他的要求。在这个周末的下午,文森特提着一只旅行箱,进入多伦多皮尔逊机场一号航空站,但他上的飞机不是去旧金山,而是前往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在过去的这个礼拜里,文森特在互联网上搜索到了大量伊斯坦布尔的历史地理资料,知道了原来伊斯坦布尔就是以前中国历史上所称的君士坦丁堡,是拜占庭王朝的中心。到了第二天,他的脑子里布满了对伊斯坦布尔的想象,一条条古老的街道和一座座王宫寺庙逐渐在他的心里浮现了出来。他突然想到,他可以马上前往想象中的这个城市!这个念头一出来,他马上激动起来,原来他现在会是那么自由,随时可以前往想象中的地方!他从土耳其驻多伦多领事馆下载了一张签证表格,第二天把护照递进去,三天以后拿到了签证。他带上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土耳其城市地图,一台老式的理光照相机,两千美元现金和几件换洗衣服,立刻启程了。
从飞机上下来,由于他没有托运的行李,所以很快就出了机场。他上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带他到市中心任何一家便宜一点的旅馆。他没有在互联网上预订旅馆房间,因为他对自己来到这里要做什么一无所知,一切只能随心所欲。出租车沿着海边的路开行,气候温和,车窗可以开着。文森特看见一些卖鱼的小摊贩,杂耍的艺人,卖画报香烟杂货的小亭子。一个小时后到达了旅馆。旅馆很小,房间也很小,价格只有二十美元一天。然而这里真的是城市的中心地带,旁边几条马路非常热闹。他在房间里睡了一会儿,醒来后觉得神清气爽。然后他离开旅馆,走上了街头。
夜幕开始降临了,狭窄而古老的街道两边的店铺灯光亮了起来,街上布满行人。文森特觉得心情愉快,因为阿依古丽现在就在这个城市里。这个时候,也许她正坐在一个咖啡店里喝带渣子的土耳其式咖啡呢。他顺着人流向前走,偶尔也进入路边的店铺看一看。他进入过一个古老的香水店。货架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细颈玻璃瓶,瓶里装着各种不同的植物和矿物香料,店员自称这香水店有八百多年历史,现在东方和欧洲的皇室还会来定制香水。文森特联想起过去在北京雍和宫博物馆看见过的一根沉香木,记得那上面介绍这名贵的沉香出自西域,会不会是产在这一带呢?据介绍那沉香后来是在丝绸之路上发现的,具体在哪一段文森特记不得了,也许会是在阿依古丽家门口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吧。
他继续向前,忽然他看见了前面已是海湾。那座著名的横跨欧洲和亚洲的博斯普鲁斯大吊桥就在不远处闪着灯光,海面上一些灯火通明的游轮缓缓驶过。海滨这一段道路热闹非凡,有许多的夜总会和餐馆,还有许多街头艺人在表演。从海上吹来的风是温暖湿润的,带着一丝盐味,和多伦多的气息完全不一样。路边的海鲜餐馆把各种各样的海鱼、虾、蟹还有海螺摆放在碎冰上面供客人选用,海鲜的下面衬了一层浓绿的橄榄树叶。文森特现在感到腹中饥饿,选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他点了一条硕大的地中海红鱼,一份土耳其沙拉,还有黑啤酒。
他品尝有点苦味的黑啤酒,看着远方的街道上有一辆古式的马车嚼嗒嚼嗒地跑过来。这时他又开始想念阿依古丽,但是这种想念不像在多伦多时那样痛苦,而是在伤感中带着一种平静的怀念。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伊斯坦布尔找到阿依古丽,甚至他还开始怀疑起彼得的有关阿依古丽在伊斯坦布尔的情报是否准确。但这些已经变得不要紧了,为了阿依古丽,他来到了这座传说中的城市。也许这件事是他一生中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从明天开始,他将穿行在伊斯坦布尔的风景古迹之间,他将一个一个地走访那些金碧辉煌带尖顶的中世纪的清真寺;去古老的苏丹王宫去看拜占庭武士的剑,那些剑的锋口因砍杀格斗而布满了锯齿状的缺口。然后他还要南下去安卡拉,去看那里长满橄榄树的古印欧人圆形的斗技场。他想着以后他会告诉阿依古丽,因为有了她,他才有了这一次奇异的旅行。
七
一个礼拜后,文森特回到了多伦多,重新开始上班。又过了些日子,彼得突然提出要辞工了,说自己要回国一趟。文森特知道他这次回国是要去进货,自己要开始做生意了。金先生显出了黯然神伤的样子。彼得跟了他将近六年的时间,其他人来了又走了,只有他一直跟着他,辅佐着他的生意。彼得离去后本来要补一个人进来,只是近来生意越来越清淡,金先生因而懒得去报纸上登招工广告了。
九月份一个上午,有两个白人走进了仓库。他们是加拿大移民局的官员。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调查阿依古丽的工作签证问题。他们对金先生说他们已经研究了K.G.I(金先生的公司名字)公司给阿依古丽的工作邀请,今天要来实地调查核对几个问题。
移民官询问了金先生好多情况,查看了公司的经营记录。最后他们认为K.G.I公司是做礼品批发生意,和阿依古丽在加拿大所学的民族学专业没有一点连带关系,所以他们拒绝了金先生对阿依古丽的工作邀请。白人官员态度很是客气,但是所做的决定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文森特在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他们和金先生的所有对话,他总算得到了阿依古丽的一点消息。他知道这个决定对阿依古丽十分不利,她因此会失去申请移民身份的资格。他的心里隐隐有点痛快的感觉:金先生的事办不成了,他是有点幸灾乐祸,而且他还有一种感觉,这件事可能会使得消失很久的阿依古丽重新出现。
移民官走了之后,金先生还像木头一样坐在柜台跟前,看起来他对这件事情很不开心。过了一个多钟头了,文森特已经吃了中饭了,金先生还坐在那里。文森特有点不忍心。他过去说:
“金先生,该吃饭了。要不要我去把你的饭给热上?”
“不用了,我自己会做的。”金先生说。
“你知道,阿依古丽的工作邀请被拒绝了。”金先生主动对文森特说起了这事。
“我听到那两个人和你谈这件事。”文森特说。
“加拿大的移民官员都是些官僚废物。他们不应该拒绝阿依古丽这样优秀的青年。”金先生说,“我还得想另外办法帮助她。她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吗?”
“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文森特脸红了,心跳得厉害。原来金先生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啊!
“两个月以前她对我说过要去土耳其。大概半个月以后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自己在北京,很快要到新疆去。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我以为你和她还有联系呢。”金先生咕哝着。
“她的家乡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那里可能通讯不便。”文森特说。
“我得把这件事告诉她。我还得另外想办法帮助她。”金先生说。
这个周末,文森特去上班的时候,看到公司的大门紧闭,金先生还没来。这种情况以前有过,金先生有时去银行,会迟到个十来分钟。但是今天,过了半个多小时他还是没来。这个情况有点不正常,叫他有点不安。他跑到隔壁的一家公司给金先生家里打了电话,没人接,说明他已经出来了。金先生不喜欢手机,至今也没佩带。文森特想,也许金先生有什么事吧?我老在这里等也不是个事儿,我得做点什么呢?他正寻思着,有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在K.G.I公司门口停下。一个警官走过来,问文森特:“你是K.G.I的雇员文森特吗?”
“是的,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大事。你的老板金先生早上在Highland超市购买食品时,摔倒在地上起不来,后来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现在情况稳定,他想见见你,让我们来这里找到你。”
文森特坐上警车,十五分钟后到达了医院,看到金先生被一个特殊支架固定着。
“你看,我踩空了台阶,摔成了这样,医生说我左边断了两条肋骨。”金先生说。
“没事的,金先生,你一向身体很好,骨头断了很快会接上的。”文森特说。
“可奇怪的是我为什么会摔倒?你不是说我一向身体很好吗?当时我不知怎么的一下子没了力量,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我觉得我好像遇上了麻烦。医生已经抽了我的血化验。”金先生说。
“不会不会,你的身体比我都好,饭量也比我大。”文森特说。
“你这么说我放心了。那我们下周一照样开工吧。”
“你要来上班吗?这怎么可能?”文森特说。
“没关系的,明天是周六,后天也可以休息,大后天我就好了。你看吧,我会想办法来的。”金先生说道。
星期一早上,文森特早早来到公司门口,看到大门还紧闭着。但是很快有一辆多伦多公车局的轮椅专用车开了过来。这种车是多伦多市政府专门照顾坐轮椅上班的人的福利车。车子停下后,文森特看到金先生的轮椅被司机推下车。金先生坐在轮椅上,身体被一个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支架支撑着。他看起来精神不错。司机把他推到门边,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很好,他可以走了。
“看,我不是来了吗?”金先生冲着文森特说。
“是啊,真想不到你会这样子过来。”文森特说。
“你知道,我不能待在家里,待在家里,我就完了。”金先生把钥匙交给文森特,让他开了门。文森特推着金先生的轮椅,他们走进了仓库。“我就像一条红海的鱼一样,只有这里有我可以呼吸的高盐度的海水。”金先生说着,他自己推动轮椅,在迷宫一样的货架中徐徐穿行。他巡视着货架上的编号票签,不时会发现一些分类学上的问题,而指示文森特立即纠正过来。
这样过了大概一个星期,文森特发现金先生的身体开始浮肿,他的脸发青,眼皮里的肉好像要翻到外面似的。金先生自己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我觉得空气中的氧气好像不够,好像是在墓室里似的,老是觉得吸不到气。”他有点显得烦躁,不像以前那样待在柜台里面,而是独自拖着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支架轮椅在货仓内部的货架中间不规则地移动。
一周后北约克总医院来了一辆医疗车把金先生接走了,说他的血液化验结果有点问题,让他去医院进一步复查。医院给他做了CT扫描、B超,发现他的肝部和胆部已经被癌细胞严重损害,癌细胞还扩散到整个消化系统,已经没有价值进行手术了。医生给了他一张诊断书,诊断书上详细地列出他的病灶位置和程度。结论是建议金先生在最后的时间应该过上一段质量高一点的生活,他的生命大概还有十个月的时间。
“我知道这一天会来的,我也知道为什么得病,都是因为那些打火机的气体。”金先生沮丧地说。
“不会吧?没有听说丁烷气体会致癌啊。”文森特说。
“一定是那个东西,我自己知道。”金先生说,“不过还好啦,我至少还有十个月的时间可以活着。我得好好安排一下了。”
从这天开始,每天都有人来看望金先生,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带着一个花篮或者一束鲜花,那么多的花很快摆满了货仓的走廊和前厅,搞得货仓像个灵堂似的。文森特想不到金先生会有这么多的朋友,不仅是客人,还有大学的教授,市议会的议员,洪门会馆的当家人。这么多人来看望使得金先生有点兴高采烈。他遇人就说:我还有十个月的时间。有时他会向来人展示医生的诊断书,讲解自己的病情。遇到英文不好的他还逐字逐句把医生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然而过了两个礼拜后,不再有人来看望他了。那些鲜花和花篮陆续开始干枯了,文森特每天都要将枯萎的花篮收拾掉一些。金先生的情绪经过短暂的兴奋之后,现在变得非常低落。他不喜欢见人,自己推着轮椅,在货架中缓缓移动,像是怕光的黑甲虫一样把自己藏在黑幽幽的货仓深处。而文森特则站到了前面,接待客人。
阿依古丽是在一个中午时分过来的。这个时候刚吃过饭不久,文森特感到头昏脑胀,特别想午睡。阿依古丽推门进来的时候,门口的感应器响了一声。她像穆斯林妇女一样包着一条头巾。文森特只见她急匆匆走进来,看到他时脸上没有表情,视线在他背后的空间扫视着。
“金先生呢?”她问道,眼睛还在左顾右盼寻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