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依古丽要去的地方在多伦多北边的列治文山。这个地方地势开阔,有很多树林和高地。他开车穿过一条峡谷,在一个石头筑成的台阶前停下来。这个时候天已大黑。顺着石头的台阶,在高处有一座亮着灯光的房子。阿依古丽一路熟练地指着路,看得出她是经常来这里的。文森特把车停住,熄了火。车内黑黑的。他一动没动,阿依古丽转过了头,轻轻在他的耳根下吻了一下,说:“我要走了,你怎么样?”
“这是什么地方?”文森特问。
“是一个土耳其人开的伊斯兰清真餐馆。”
“是金先生挑选的地方吗?”
“不,是我选的。我认识这个土耳其老板。”
“吃好饭你怎么回去呢?”文森特问。
“有人会送我回去的。”她说。
“不行。我不愿意让他送你回家。要不今晚我会很难过的。”
“你不能老是这样难过啊。有什么值得这样难过呢?你也得休息,明天还得上班呢。再说,你要是在这里等我,我在里面会觉得很不安的。”她说。
“我不会在这里等。你几点结束,我再来好了。”
“那好吧,你十一点半过来好了。车子还停在这里,我会来找你。”她说着,然后推开车门下去了。文森特看着她沿着石级快步往上走,看得出她的心情有点兴奋。
文森特把车退出来。这一带的地形他不很熟,转了一大圈才找到了方向。现在是九点三十分,从这里开车回家要半个多小时,所以他决定不回家了。他在路上兜了一圈,找了一个Thimhurton咖啡店。他吃了一个面包圈,喝了杯咖啡,很快就觉得心神不宁坐不住了。他回到了车上,把头伏在方向盘上想睡一会儿,但根本没有睡意。看看表,时间才过了半个多小时。他想了想,还是把车发动了,开往阿依古丽所在的那个地方。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怕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阿依古丽要离开时找不到他。现在他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从这里可以看到高地上的那座楼房的灯光。这座楼房的确装饰着伊斯兰餐馆的霓虹灯,有烤肉和香料的气味散发在空气中,也看到有一些人进进出出,但文森特觉得奇怪,一个餐馆怎么会开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峡谷边上呢?
时间慢慢地过去,文森特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自寻烦恼。阿依古丽没什么,不就是为了办移民签证的事找金先生帮点忙罢了。如果你有能力帮助她取得移民签证,她也不会找金先生了。一个塔克拉玛干沙漠出来的女孩子,孤身一人在多伦多闯荡,该是多么不容易啊!文森特这样想着觉得心情平和了许多。这个时候他听到有音乐从楼房里传出。那是一种欢快的西域民族音乐,有手鼓三弦琴,还有人在歌唱。他觉得餐馆里一定是有人在跳舞了,新疆人不是喜欢歌舞吗?他想象着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跳舞,女人们梳着细长的辫子,男人们打着手鼓,在葡萄架下载歌载舞。他其实并没见过几个新疆人,见过的几个还是以前在内地城市街头卖羊肉串和葡萄干的。他在欢乐的人群中看到一个戴着花帽子的年纪偏大的新疆人打着手鼓围着阿依古丽跳舞,他觉得这人脸好熟,原来这人是金先生!
这时文森特醒了过来,他刚才是打了一个盹儿。他看见阿依古丽回到了车内,是她把他推醒过来的。他闻到阿依古丽身上有些酒气。
“你真的在这里等我啊!我还以为你早回去了呢。看你累成了这样。”阿依古丽说。
“结束了?”文森特说。他看看表,十一点四十了。
“我们快走吧。我都醉了,快要吐了。”阿依古丽说。
“干吗喝那么多酒呢?”
“没有办法,陪他喝的。”
文森特把车开出了小路,然后上了高速路。他看手表已经十二点了,再过一个小时他必须到酒吧接他妻子刘晓烟下班。他算计着自己已经没有多余时间和阿依古丽在一起了,所剩下的时间只能够送她回家。但是想到就这么和她分手,今晚他的心就会糟透了。他得找个地方停下来,他渴望和她有身体的接触。但这个时候他在高速公路上以时速一百二十公里飞驶着。高速公路上无处藏身,他多想高速公路上有一个可以停车休息的地方,一个可以和恋人接吻的小岛。当他们接吻的时候,飞驶的车子会从他们身边经过,警察会闪起警灯指挥着车辆远离他们。他记起很久前看过的刘索拉的小说中写到:一个流行歌手用吉他的琴声指挥着十字街头的汽车……从高速公路一下来,离她的住处已经不很远。Yonge Street上灯火通明,虽然道边有些林荫小径,可都是私人领地,你不可以把车停在那里。文森特几乎是绝望地开着车穿越了Yonge Street,然而在转弯到她住处之前的后街一段路上,一个大楼后面有一块浓重的黑暗,长着几棵大树。他把车开进了黑暗,停下来。
“把车停这里干吗?”阿依古丽说。
“阿依古丽,听着,我的心情坏透了。让我吻你一下,这样我会好受点。”
“可我今天一点也不想啊。”她说。
文森特已经从驾驶座这边俯过身体抱住了她。她并没反对。他开始吻她。她的嘴唇起先没反应,紧闭着。但没多久,她的唇开启了,和他有了交流。文森特吻着她,心里想着阿依古丽还是他的,这不,他可以开车载她回家,可以在半路上停车吻她。还不够,他还可以抚摸她。他把手伸进了她的怀里,掀开了内衣,他能听到她发出轻微的呻吟。他把手往下滑动,在到达小腹时他遇到了反抗。她抓住了他的手,不让他继续下去。
“不要这样,今晚我不想这样。”她挣扎着。
然而文森特已无法控制自己。他几乎是强迫性地继续把手往前推,直到手指感到了湿润。这个时候他觉得内心的狂乱已经发泄了。他发动了车子,把她送回了家。
现在他急着开车去酒吧接他妻子刘晓烟。已经一点钟了,她下班的时间已到,可这里还得开半个小时的车才能到那里。文森特用右手一只手开车,左手虚放在空中,中指上粘着的阿依古丽的体液已经干了,变成一层薄膜包住手指,但还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据说动物经常会用一种身体气味表示对某个东西的占有权,同样,文森特此时从手指头上的特殊气味上也获得自己对阿依古丽依然拥有的满足感觉。他开车到了刘晓烟的酒吧门口,把车停了,他的中指还翘在那里,指向空中。
六
文森特坐在车里,等着妻子刘晓烟从酒吧出来。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思想还集中在阿依古丽的身上。然而过了十多分钟,还没见刘晓烟出来。文森特看看表,他已晚来了半个小时,下班的时间早过了,这个时候酒吧应该已关门了。他觉得事情有点不对,起身下了车,走到了酒吧门口。他伸头看看酒吧里面,灯还亮着,可没看见有人在里面。他去拉酒吧的门,发现门已上锁了。这时他看到了酒吧的玻璃门里面已挂着Closed(关门)的牌子。
文森特心里一惊,知道妻子已经离开了酒吧独自回家了。这种情况以前从来还没有出现过。他寻思着待会儿怎么样才可以向刘晓烟解释他为何来迟,在这个三更半夜,他简直找不出理由来。然而等他回到了住家时,刘晓烟还没回家。他想她一定是搭公车。夜间的公车班次间隔会变长,她大概还在路上走吧。他下楼回到马路上,在公车站的停车亭里等待着。一班一班的夜车开了过去,没见她身影。
他心里甚感内疚,忐忑不安地回到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她现在在哪里呢?也许我得报告警察找人?但是,直觉告诉他,刘晓烟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她到底去哪里了呢?按照习惯,他回到家后会打开电脑,查看一下自己的邮箱。突然他看到一个新到的邮件,标题是:不要等我回来。
邮件是刘晓烟发来的!他从来没想过刘晓烟会给他发邮件。家里只有一台电脑。平时要是他在用的时候,刘晓烟会离得远远的。她用电脑的时候,也很不喜欢他靠近。文森特觉得怪怪的,刘晓烟怎么会发邮件给自己?不是每天都睡在一张床上吗?所以看到她的邮件,他就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刘晓烟的邮件这么写着:
我不回来了。我其实早就不想回家了,只是因为你每天晚上来接我,只好跟你走。今天你没有来接我,我总算可以不回家了。我不会有事的,我住在朋友家里,是那个意大利人,我和你说过的。在这里我很安全。你看完邮件就早点睡觉吧。
文森特此时还没觉得震惊,只是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他总觉得她的邮件是在这台电脑上发出的。但很显然这个邮件不是来自这台电脑,发出的时间是五分钟前,肯定是从另一台电脑发来的。那么那台电脑是在什么地方呢?也许她现在也坐在电脑前面,盯着屏幕看呢。她会看到我吗?如果我现在给她回一个邮件她大概很快就会看到的。可是我该说些什么呢?解释我自己迟到的原因吗?还是请求她早点回家?文森特想了一下,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思。但他突然产生一个念头,进入刘晓烟的邮箱看一看。他不是一个喜欢探寻别人隐私的人。有几次他用电脑时看到她的邮箱还没关闭,他都先关闭了它,还提醒过她要养成关闭邮箱的习惯,免得给人家看到。她的邮箱地址是他给她设置的,那时他们刚来,她还不会用电脑。他用她的名字拼音加上身高设计了她的邮址liuxiaoyan162@yahoo.com.刘晓烟是个不喜欢去努力记住什么东西的人,所以当时他给她设了一个乘法口诀3721.他输入了这个口令,口令不对,看来她自己已经修改了密码。但文森特相信她还是不会用很多脑筋去保护邮箱的安全的,也许修改后的口令就在附近的范围。他试了一下2816,4728,6954,都不行。又试了一个比较复杂的7963,结果邮箱开了。文森特下意识地看看左右,好像一个贼人打开一个箱子一样。
邮箱里全是些垃圾邮件。看来她从来没有清理过邮箱,而且几乎所有的邮件都没打开过,看起来就像个废弃的邮箱。但文森特想,她不是在这个邮箱上发邮件给我吗?说明她还使用这邮箱的。他注意到了一个现象:邮箱里的垃圾邮件看起来并不多,可是邮箱的储存空间已占到了百分之八十多。这说明了这个邮箱里还藏有大块的文件。文森特想这些庞大的文件会不会是一些图片呢?也许收藏在相册库呢。他把相片库打开了,然后什么都知道了。
有好几十张照片,全是半个月以前她去古巴照的。在海边的风景里,她显得年轻,快活。古巴天气热,她穿得少,本来这没什么。可有几张什么也没穿,当然这不是在海滩上,而是在床上。如果是她一个人那也没什么,问题是她的身边一直有一个男人,一个全身长着黑毛的白人,一定是那个她常提起的有点钱的意大利人。那些照片简直是肆无忌惮岂有此理。文森特看了几张就看不下去了。
他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面,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想起刘晓烟去古巴时他联想起古巴的大雪茄,那大雪茄其实就是男人的生殖器的一种变形符号,让他觉得十分不快。看来当时他内心已有一种预兆。只是那时他的心思全在阿依古丽身上,忽略了老婆的反常行为。他长叹了一口气,想起了中国那句富有智慧的古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接下去的几个月里,文森特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变化。刘晓烟从那个晚上开始就不再回来了。按她自己的说法,她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后来文森特知道那个意大利人是在酒吧喝酒时认识刘晓烟的。文森特和刘晓烟的离婚手续很快就办了。无产阶级就是好,办手续简单,没什么财产好争夺的。他们还没有子女。他结婚不久就寻思着移民加拿大。当时填报表格是没有子女。在申请移民的这段时间要是生了孩子,得重新填报材料,手续非常麻烦。所以他想等移民加拿大后再考虑生孩子。而到了这里之后,才知世事艰难,生孩子一事再次被搁置了。现在看来,没有孩子成了一件最为幸运的事,省却了他们分手时的很多麻烦和苦恼。
他还在为金先生打工。提琴师张先生走了之后,只有他和彼得两人干活了。不过活不很多,生意好像日渐清淡。这个时候,非常有意思的是金先生和他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金先生不会像以前那样大声对他发号施令,变得客气了许多。他大概已经知道了阿依古丽和文森特有一腿的事实,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把他当成了对手而不只是雇工。文森特有时觉得金先生会解雇了他,事实上这个非常容易。但是却没发生,反而有一种意思,金先生似乎怕他会辞工走了似的。文森特有好几次也有过离开这里的打算,他总觉得金先生和阿依古丽关系已经非同一般,并不只是为了办一个移民手续的问题。尽管金先生已经老了,文森特觉得他还是一个难以战胜的敌人。他想:如果金先生露出一点意思要他走人的话,他就马上离开。不过他的心里害怕这件事会发生。他害怕一旦离开了这里,就会见不到阿依古丽了。
从刘晓烟出走的那个晚上之后,文森特再也没见到阿依古丽了。阿依古丽不到货仓里来了。她为什么不来呢?她是不想见我了吗?在通讯手段高度发达的时代,文森特居然无法知道一点阿依古丽的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