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当酒吧老板没有兴趣,但是他对于一件事却十分向往。在他刚到多伦多不久,去过一次尼亚加拉瀑布边上的casino大赌场。那辉煌的气派,金钱如流水一样滚动的场面让他十分兴奋。他产生了冲动,不是想去赌钱,是想成为赌场里的dealer(持盘人)。他不知为什么对那些头发梳得发亮、穿着黑色马甲的dealer这样有好感。那天他在赌二十一点纸牌的牌桌上和一个dealer玩了好几把牌,他马上感到如果他把各种牌的排列组合用统筹数论分析一下,会找出一种胜算概率大于庄家的玩法。那个时候他对二十一点牌术着了迷,买来了几十副扑克牌,每回用五副扑克牌的张数来推演发牌的各种胜负概率。在这同时,他还参加了一个赌场持盘人的训练课程班,通过严格考试拿到了一张证书。后来在多伦多一些节庆大型活动时,他会去那些临时搭建的博彩棚里当持盘人。
但是在眼下,所有的东西都退位给了他心里对阿依古丽的汹涌的激情。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恋,在还没有和她有身体的交媾之前,或许会可以忍受。但在此之后,如果你还继续想她,而有什么事情阻隔了你和她的交往时,那种痛苦真是会压迫得你的心透不过气来。自从那个夜晚在安大略湖边汽车里他和阿依古丽相聚过之后,他就一直等着下次见面的机会。但是一天天过去,她都没有再来到仓库。文森特没有她的电话号码。她没手机,文森特也没手机。他也没把家里的电话告诉她,怕万一她打电话来让刘晓烟知道了会闯祸。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会来到仓库。可是就像是大旱天盼下雨一样,雨就是不下。那段时间文森特几乎是时时刻刻注意着大门,盼望着她会走进来。然而将近两个礼拜过去了,她也没有来。这期间,刘晓烟离开了家,去古巴旅游度假去了。文森特没有很在意这件事。他只是联想起古巴出产一种大雪茄,刘晓烟去一个出产大雪茄的地方让他有点不自在。刘晓烟去度假之后,他的自由时间更多了,但是,阿依古丽却一直没和他见面。
又过了段时间,张先生正式提出辞工了。金先生因事先已有所准备,所以爽快地答应了。这些年来,每个在这里干过活的人在辞工时,金先生都会请大家吃一顿饭为他送行。这天,他们在周末下班后去了一个饭馆。席间,金先生一再对大家说:年轻的时候有钱才有意思。他说自己十七岁离开上海去香港,多年后转到埃及亚历山大求学,后来又到了加拿大。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到四十多岁了还是一文不名。后来开始在跳蚤市场做生意,又在唐人街做零售,跑大陆做进口。到现在六十多岁了才有了点钱。可现在有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了。文森特从彼得口里知道一些事情。金先生在四十岁以前有过三次婚姻。第一个是生病死的,后来的两个一个是广东人,一个是马来西亚华人,都离婚了。这三次的婚姻把他的钱搞得精光。金先生对张先生说:“你在这里干了五年,功劳很大啊!我要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张先生说:“哪里哪里,我一个拉琴的人,原来是手无缚鸡之力,干不了很多事情,金先生对我已是十分照看了!”金先生听了很高兴,说你还有什么建议要留给我?张先生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应该有个老板娘好一些。”金先生听了哈哈大笑,说:“你是要我纳个小妾啊!”彼得在一边说:“你现在没有正宫,算不上纳妾。”金先生说不必不必了,他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挺好。他现在能吃能睡,自己能照顾自己。别看他是独身,性伙伴倒有不少,花些钱就能找到。他说自己每星期都能做两次,而且从来不需用伟哥。
四
又过了一些时候,文森特终于再次见到了阿依古丽。
那天中午,金先生刚吃好饭,把七八个油腻的塑胶饭盒扔在洗手间的水池里。文森特看见金先生走出洗手间,他就走了进来,关上门,打开热水龙头,挤上洗洁精,慢慢洗起碗来。龙头开得很大,水声哗哗地响,以至有人敲门他都听不见。等他发觉到门被猛烈敲击的声响而打开门时,发现金先生一脸不快站在门外,冲他喊:“洗个碗把门关起来做啥?”文森特还没反应,突然看见了阿依古丽站在金先生的背后。他们的目光猝然相遇。金先生让文森特出来,转身对着阿依古丽说:“你进去吧,慢慢用好了。”金先生这时的脸上已堆满了笑容,他让阿依古丽走进来,还亲手替她关上了门。
文森特两手还湿漉漉的,沾满了金先生吃过的食物油脂和化学去污剂。他只得跑到入口走廊上另一个公用洗手间去把手洗干净。在自己干着为人家洗碗的事情时被阿依古丽看见让他觉得十分难堪,而且金先生对他不客气的态度也很让他觉得没面子。当他在水龙头前冲洗着手时,一股火气开始在心里升起。
在这个仓库的内部,共有两个洗手间。文森特现在用的这个是公用的,也就是给顾客和内部员工用的。而文森特为金先生洗碗的这个洗手间则是金先生个人用的。文森特只能在这里为他洗碗,不可以在这里方便。有一次,一个客人误入了金先生的私人洗手间,金先生一改往日对客人笑嘻嘻的脸孔,臭骂了他一顿。金先生对洗手间强烈的私人占有欲大概是他为数不多的癖好之一吧。他有便秘的毛病,有时会在里边待很长的时间。其实洗手间里面也很简单,就是整洁一点,而且文森特觉得里面有一种老人身上特有的气味。文森特奇怪金先生今天为什么会让阿依古丽使用他的御用洗手间?看来这老家伙真是色到了骨头了,他和她难道有什么关系了?文森特只觉得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可不管怎么样,阿依古丽的突然到来还是让他激动不已,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他回到了仓库里面,只想早点看到阿依古丽。只要她看他一眼,就算只是用眼梢扫他一下,他还是会读出里面的含义。可是阿依古丽却待在洗手间里边好久不出来,一点声响也没有。文森特猜想也许她是在上大号吧?或者是在更换卫生巾?她来月经了吗?她没告诉过她的经期,受过高级数学训练的他迅速心算起来。不过他的已知条件太少,无法取得求证。
但是这个时候金先生显出了雇主阶级那种固有的腐朽的地主资本家专横的本质。他好像故意要整治文森特似的,让他到仓库后面去把一批货从A处搬到B处。其实这批货前一天他刚从B处搬到了A处。在这一时刻,文森特觉得血喷上了头顶,脸立即涨红了。他好像没有听见金先生的话,一动不动。我为什么要服从你呢?就为了你付给我每小时七个加元的工钱吗?文森特想着。我可以不听他的,我是自由的。但是我的自由是有限的。我只能选择听他的,或者选择不听。如果不听,我就不能留在这里,我只得马上离开。但是我不想当着阿依古丽的面离开这里,我至少还想看见她是怎样走出洗手间的。文森特一言不发走到了仓库的后部。这个时候他知道只有服从,才能保住自己的尊严。他开始搬起了箱子。然后他感觉到了阿依古丽从洗手间出来了,金先生以一种令他肉麻得汗毛直竖的笑声迎接着她出来,还陪衬着彼得太监似的附庸笑声。他们在欢快地聊着天。文森特虽然和他们离着好几十米远,隔着好几排货架看不到他们,可他此时的耳朵好比是定向的声呐装置,能捕捉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声音。
他听到阿依古丽介绍新疆的羊肉抓饭。金先生对这个吃法毫无所知,阿依古丽在解说着什么是羊肉抓饭,怎么做怎么吃。后来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前些日子刚举行过的多伦多同性恋大游行,又讲到那件离奇的华人女童被绑架失踪案件。慢慢地,他们的声音低了下来。彼得退出了谈话,只有金先生和阿依古丽说着什么事情。文森特听着阿依古丽略带磁性的嗓音,伤感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她今天为什么要来呢?而且与往常来的时间不一样,是在午后时分,不像前几次是在快下班时。这就使得文森特送她回家的可能性降到了很低。阿依古丽今天没待多久,也不像往常一样买电池胶卷什么的,匆匆就走了。她走的时候大声说了一句baybay,好像是要让还在后面苦着脸搬箱子的文森特听到。文森特激动之下放下手中的活走到前面想和她打个招呼,可是阿依古丽已经离开了。
在这天余下的大约三个小时的上班时间里,一种浓雾般的痛苦笼罩了文森特的全身,压得他气都喘不过来。这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在他的婚前和婚后,他曾和几个女性发生过炽热的交往,为此他曾经痛苦过。但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里难受得无法忍受。这件事大概有两个原因:一个可能是这回他是真正地爱上了一个人,剧烈的爱很容易会转化为痛苦。还有个原因就是他已不再年轻,他三十三岁了,一个即将告别青年时代的人,其情感会远比年少时来得深沉。
下班的时候,他在高速公路上错过了出口。当他到了下个出口时,他明白自己心里现在根本不想回家。他全身心地想着阿依古丽,想起上一次她坐在副驾驶座,发出银铃似的笑声。他用左手开车,右手搭在副驾驶座的扶手上。那个迷人的夜晚,当他们离开了湖边,他就是这样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一路开车送她回到住处的。他渴望着她,在心里呼唤着她的名字。可是他没有办法打电话给她。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把车开到她寄居的那座高楼公寓下。在很小的可能性里,如果运气好,也许会看到她进来或者是出去。这个想法一浮现,文森特就开始这样做了。
半个小时后,文森特的车停到了阿依古丽居住的公寓大楼对面的马路上,谢天谢地,这里刚好有个停车位还空着。他把靠背往后调了一点,摇下半截车玻璃,让自己的眼睛比较舒适地能看到公寓的玻璃大门。在这黄昏时分,公寓里进出的人还是比较多。进来的人要用一张磁卡打开门,而出来的人推开门就可以出来。文森特开始是无意识地看着,慢慢看出点别的名堂。他发现一些来访的人进入公寓的程序。来人先是会按动大门边的一个门铃装置,里边会走出一个保安员,和按铃的人说话。然后那个保安拿起门边的电话和来访者要找的人说话,过了一会儿,大概保安已获得被访者的确认,把来访者放了进去。文森特突然也产生了进入公寓找阿依古丽的想法。可是没有她房间的号码,怎么才能在这座三十多层高的巨大的楼宇里找到她呢?也许凭她的名字可以找到她,可是她不是说过她是寄居在朋友的家里吗?再说她也许用的是一个英文名字,不会用维吾尔族的名字的。就算是能找到她住的单元号,你又能干什么呢?也许开门的是个肥胖的胸前多毛的维吾尔族男人,阿依古丽就是和他住在一起的。一想到这样的情景,文森特又浑身烦躁起来。
文森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望着公寓的大门,眼神变得越来越呆滞。现在大概有八点多钟了,日光已退去,照亮马路的是电灯。文森特在中午吃过一个自做的三明治,到现在还没进食。他没觉得饿,只是觉得浑身沉重。古代的民间故事里经常说一些女子站在高处等待夫君从远方回来,慢慢都变成了石头。文森特好像也有点这种倾向了。但是且慢,他的瞳仁散乱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是的,他睁大了眼睛坐直了。他看到了阿依古丽正走出公寓的大门。
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阿依古丽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她的棕色头发高高地盘了起来,整个脸部和头颈像玉脂一样的白皙。她明显地是上过了妆,眼睛画过眼影,嘴唇也格外红艳。她穿着一套丝质的裙装,在路灯的淡黄色的光芒照耀下,她显得是那样的生动而具体。当文森特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分明是吃了一惊。她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张白纸。
“你怎么在这里呢?”她说。
“我在这里等了两个钟头了,就是想看看你。”
“干吗要这样呢?今天我们不是见过面吗?”她说着,伸手将文森特一个卷起的领子拉平。这个细微的动作一下子把文森特心里的痛楚减轻了许多。
“正因为下午见过你,所以我特别想见你。你不知道,刚才我看着公寓大门时,心里是多么想看到你。”
“没那么严重吧?”她凝视着文森特,目光好像一下子凝固了。然后目光又渐渐地溶解开来,“其实我觉得和你在一起时很愉快的。不过我觉得这样不大好。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想?发生什么事了吗?”文森特说。
“没发生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我不想让自己痛苦。”阿依古丽说。
“阿依古丽,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我们需要好好谈一谈。”
“今晚不行,我已经和金先生说好要陪他去消夜。你知道,我有事要他帮助。”
“什么事情那么重要?”
“很重要,有关我的移民手续。我必须获得一个公司的工作邀请担保,才有可能得到工作签证。我需要金先生给我一个工作邀请。”阿依古丽说。
文森特无言以对。他明白了阿依古丽对他突然冷淡下来一定和她与金先生近来的事有关。他心里极度地失望,可是没有流露出来。他知道,如果他表现出不快,那么眼前的阿依古丽会退却得更远。在淡黄色的路灯下和清香的晚风里,阿依古丽显得那样的漂亮,但是他觉得她变得那样陌生,他一点也找不到和她心灵沟通的渠道了。
“也许,我可以送你去约会的地方?”他说。这是他最后的一线希望。
她看看表,抬头看着他,说:“那好吧,你是一头倔强的骆驼,真拿你没办法。”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