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坐在车里,目送她消失在树丛中。他已看不见她的身影,但是能看到不远处有一座房子的门廊的灯亮了。他知道这是屋里的人被她的门铃声叫起的。那盏灯很快就关掉了,看来那屋主毫无兴趣。又有一盏灯亮了,这回灯亮了很久。文森特想她现在一定又在说那些地球石油开采完了,中东要打仗了,油价要飞涨了的这些推销话语。他希望那灯光能亮得长久些,这样她签到合同的可能性就会大些。
这个时候月亮已经从安大略湖上升起来了,给湖面涂上一层银色的亮光。文森特想起自己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注意到月光了,上一次看月光的时间他已经无法想起了。日子总是那样充满了焦虑,让你即使面对着月光也感觉不到一点感动。每天早上,他总是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压力弄醒,觉得心头发堵,以致再不能重新入睡。但是今夜,湖上的月光让他心里的紧张压力稀释了不少。真的,他感到皎洁的月光如泉水一样荡涤着他充满灰尘的心灵,那真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感觉,只觉得什么都洗去了,只在心里留下了一股强烈又美好的情欲。大约一个小时后,阿依古丽回来了,钻进了车子,像一只回到窝里的鸟一样放松了下来。文森特问:“签到合同了吗?”她说:“签了三个。”文森特说:“让我抱抱你,庆祝一下。”她说:“好吧,你来吧。”文森特从驾驶座里侧过身体拥抱了她,把她拉到怀里,不再放开。在他发现她没有反对的时候,他开始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然后吻她的脸颊。文森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十分细腻地对待着怀里的女人,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完全放松了下来。他没过多久就把手转移到了她前胸,然后吻她的唇。他闻到她的嘴里发出一种葡萄酒似的香味,这表示她开始兴奋了。他的意识里浮想起了她下午告诉过他的那些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的葡萄风干房,那一串串沉甸甸悬挂着的葡萄就如女人丰满的乳房。塔克拉玛干沙漠干热的风吹过了他们的身体,远处有海市蜃楼一样的商旅驼队,还有那一片虚无的橄榄树林。他们开始了,一切是那样自然,就像是干活累了喝一杯啤酒一样自然。文森特本来以为追逐阿依古丽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想不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这么容易。现在,在多伦多,在他的妻子之外,他有了一个女人。他知道这是一件严重的事。但这事已经发生,就像一支射出的箭,再也无法收回。
三
十二点半,文森特来到了圣克莱尔路,停车在一个叫西西里的酒吧外边。这里是意大利人聚居的街区,意大利人爱喝酒聊天,所以这一带有很多的酒吧。文森特的妻子刘晓烟本身是初中语文教师,英语有点基础,所以一到多伦多没多久就开始了在这个意大利人开的酒吧当招待。酒吧的生意主要在夜晚,但加拿大有严格的法律,一过夜里十二点,酒吧就不能卖酒给顾客。因此酒吧在凌晨一点都会关门。
文森特到达时酒吧还没关门,他还得等些时候。他把车窗打开了,换换空气。他总觉得车里还留有阿依古丽的气味,怕刘晓烟会觉察到。在酒吧外等了十几分钟,他看到刘晓烟走出了酒吧,就提前把车发动了。她不声不响打开车门钻了进来。文森特说了声:“下班了?”她应了声:“唔。”文森特一踩油门车就开走了。
他们之间的话不是很多,就那么几个字还是废话:不下班了怎么会走出来呢?不过他们结婚多年来关系很和睦。话虽不多,可从不争吵。好些事情凭肢体语言互相就能够搞明白了。刘晓烟相貌平平,戴副近视眼镜,多年来一直剪着像鲁豫一样斯斯文文的短发。她是个持家节俭的女人,当初文森特和她商量移民加拿大的事,她一点也不感兴趣,不想来。但是一旦来到了加拿大,她马上出去找工作。起先在一个冷冻厂切鸡块,后来转到了这个酒吧工作。她对待工作十分尽职,这个酒吧的老板年事已高,对她很信任,晚间酒吧里所有的事都交给她料理。
很快就到了家。他们租的是一套一室一厅的廉价公寓。已是深夜,洗过澡,他们上床入睡了。文森特没有像以往那样放松地舒展着身体,而是肌肉僵硬地缩着四肢。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细心地倾听着妻子的呼吸声。他觉得如果她的呼吸变得很慢,很深,那就表示她睡着了。他这时非常害怕妻子会转过身来,扳过他的身体要做那事。今晚他和阿依古丽火热地做了三次,只剩下空空的行囊,再也交不出公粮。可是他一直捕捉不到妻子的呼吸声,难以断定她是睡是醒。文森特总觉得她今晚脸色有点难看,好像对他不快,是否她察觉到了什么?文森特一动不动躺着,只听得时钟咔嚓咔嚓地走动。文森特突然想起:其实妻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他有那事了。上一次大概已经相隔一个多月了。在到达加拿大之后,他的性欲明显减退了。他在报纸上看到说:压力会造成人的性欲减低。他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但是,今晚和阿依古丽他却极其兴奋,一次刚过,第二次浪潮又接了上来。直到现在,那种快感还在身体里余音缭绕。
过了好久,妻子还是没有呼吸声,也没动静。文森特小心翼翼地轻轻转过身,突然看到妻子的眼睛还睁着,在黑暗中看着他。他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觉大难临头。
“你还没睡?”刘晓烟问他。
“快睡着了。你呢?”文森特镇静着说。
“睡不着,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文森特觉得她一定会问他和阿依古丽的事。她怎么知道得这么快呢?
“我们还有多少钱?”刘晓烟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半夜三更问这干吗?”文森特说,松了好大一口气,“有多少钱你比我清楚。大概两万加币不到吧。”
“有这么一件事,我的老板想退休回意大利去,要把酒吧卖掉。他开价是二十万加币,他说我要是愿意买的话,他会降价百分之三十给我。”
“你知道,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是啊,我知道我们钱不够。我只是觉得这是个机会,可惜我们没有钱。”刘晓烟说。
“你觉得那个酒吧生意很好,很挣钱吗?”文森特说。
“我觉得还行,每天客人很多的。明年又会有世界杯足球赛了,听说世界杯的时候酒吧的生意会特别红火。”刘晓烟说。
“可我们还是没那么多钱啊。”
“要不我们把国内的房子卖了?”刘晓烟说。
“那房子值不了多少钱。我们凑不到那么多钱的。”
“也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向人家借点钱。向朋友借,我认识一个人,也许他会借给我。”刘晓烟说。
“什么人那么有钱?”文森特觉得奇怪。
“是个意大利人,常来喝酒的客人。他说过愿意帮助我。”
“我不喜欢意大利人。算了吧,该睡觉了,明天再说吧。”文森特说。
“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刘晓烟忽然温柔起来,一只手臂搭在了文森特的身上。文森特打了个冷噤。
“什么事情?”他说。
“是这样的,我的老板下个月要放我十天假,让我跟旅游团去古巴旅游,费用他来出。”刘晓烟说。
“你的老板怎么会这么好?不会有什么用心吧?”文森特说。
“好什么?还不是我用心照料他的生意,他觉得满意罢了。”
“那你好好去玩吧,我会自己照料自己的。”文森特觉得这件事情还不错。他想着刘晓烟不在的时候,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和阿依古丽在一起了。
第二天上班,他看见金先生又在给打火机充气。这一批打火机的外壳形状设计成了裸体的女人,点燃时两个乳头有红灯亮起,要不是漏气的原因老早就卖完了。金先生拿着那个大号的丁烷气瓶,用它的尖嘴部分刺进打火机尾部的加气孔,然后只听到一声扑哧的爆响,发出一团白雾。这个动作看起来有点像昆虫交尾,不,哺乳动物的交配动作也是这样。不知道金先生这么多年一直重复着这件事,是不是心里想着那个广州的打火机厂女老板?文森特前些日子已经检查过打火机的燃料箱,确定问题就在密封圈,建议金先生去大陆邮购配件。可是金先生给那个女人写的信总是不见回音。
在略显黑暗的货仓内部,彼得、张先生、文森特三人的工作组合正在一架楼梯上搬运货物。从严格意义上讲,金先生是个图书管理学家。在他的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三张学术文凭。一张是香港的;一张是加拿大京士顿皇后大学的;还有一张是世界闻名的埃及亚历山大图书馆学院颁发的,他在那里学的是古典书籍分类学。金先生后来做了生意,没有当上他梦想过的大型图书馆馆长一职。但他把古籍管理的法则运用到了仓库管理上。根据金先生预先制定的日程,文森特他们今天的任务是把AJ432K号上的货物移到顶层的T0678S货架上。彼得站在顶层,文森特在中央,张先生在地面。三个人不声不响干着活,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但是实际上,这个三人组合的各个成员却各自发生了一些情况。张先生在这里已干了五年,已经完成了他在货架之间的沉思默想。他实际上已很富有,在周末他教人拉琴的收入远远超过他在这里打工的收入。他在这里打工只是为了他那些没有申报的现金收入找到一个收入根据,而他的太太教人跳芭蕾舞的收入据说也很高。现在,他正准备着向金先生提出辞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可以专心拉琴,或者到安大略省北部茂密的森林里沉思默想。彼得看起来没有动静,可平静的水面下会藏有湍急的潜流。他已经把这里所有的客户信息都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准备时机一成熟就自己跳出去做。而文森特将要面临的变化,则是不确定的。
刘晓烟近来一直热衷于买酒吧的事,让文森特感到困惑。在刘晓烟刚开始工作时,他曾经进入过这个酒吧喝过一次酒。酒吧看起来挺漂亮的,大概有四十多个位置。吧台的上方挂满了玻璃酒杯,柜子上是各种各样的洋酒。这里的酒卖起来很贵,一瓶不到一加元的啤酒,要卖到五个加元。生意看起来不错,在昏黑的灯光下,男男女女们坐在那里安静地喝酒,不像中国人那样要下酒的菜。文森特有一天来接她,时间还早了点,于是自己也进去喝了一杯。那天他坐在一个暗处的角落,看着在灯光明亮的吧台上倒酒的妻子,突然发现她的样子很漂亮。她的头上包着一块布头巾,还是戴着那副无框眼镜,端着盛满酒杯的托盘快步走向一个个昏暗的座位。文森特的目光尾随着她的身影到达每个角落,有时会看到她在那些座位边站立很久。但是他无法看见那些暗影憧憧的位子上坐着的人的面貌,是白人还是黑人或者是女人?刘晓烟为什么要在那些座位边站那么久?那一时刻他突然想起了很小时候见过的一张画报照片。画报是在他爷爷的柜子里找出来的,爷爷解放前在轮船上当水手。那是一份外国的画报。那张照片不大,插在写满英文的文章中,是一个卷发的白人女子和一个穿西装的白人男子半身像。那女的穿着低胸的衣服,看起来胸部很大。她的神态好像是在娇艳的迷幻之中,边上的那个男人拿着一把调羹,正往她嘴里喂一种白色的东西。文森特那时候大概是六岁,尽管他一点不懂这幅画的意思,但还是产生了性欲的冲动。他觉得那个女人显得那样醉眼迷人,一定是和男人喂给她吃的调羹里的东西有关。那调羹里的东西是什么他却无法理解。
文森特那天突然想起这件久远的事可能跟最近他看到的一条消息有关。他在报纸上看到,多伦多市政府通过了一条地方法规:将允许女客人在酒吧喝酒时带着自己的酒杯上洗手间。这个条例看起来有点费解,实际情况是这样的。在加拿大,在公共场所喝酒受到很多的限制,比如公用洗手间内就严禁喝酒。但近来在酒吧发生很多起案件,男客乘女伴上洗手间时在她的酒杯里下了一种性迷药。女伴喝过有迷药的酒之后,就会难以自制地和男方发生性关系。多伦多政府的法令正是为了保护这些女客的安全而制定的。
总而言之,文森特对于酒吧的印象很不好。他觉得奇怪,刘晓烟向来比较守旧,规规矩矩,不喜欢冒险,现在怎么会对酒吧生意这样感兴趣?刘晓烟曾经反问过他:你不喜欢开酒吧,那你喜欢做什么?文森特无言以答。是啊,他喜欢做什么呢?在大学数学系读书时,他不喜欢数学。毕业后到科研单位工作,他不喜欢科研。到了加拿大,他一时找不到白领的工作,在金先生这里做体力工还兼带着给他洗碗,他当然不会喜欢这份工作。很多新移民在做着暂时的体力工的同时会努力读书争取找到专业的工作,而文森特连这样的愿望也很淡薄。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看看他的英文名字“文森特”的来源也许可以发现他内心的一些秘密。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中央电视台有一套“正大综艺”节目,节目后会跟上一集美国的电视剧。有段时间是《鹰冠庄园》,后来是《侠胆雄心》。这个电视剧的女主角是个叫凯瑟琳的记者,男主角则是个生活在下水道里的人身狮面的人,名字叫文森特。那时他几乎一集不落地看完了这个肥皂剧,后来又忘了个干净。但是在移民到加拿大后,在需要起一个英文名字时,他毫不犹豫地想起了这个名字。深究他的内心,他其实有着一种隐藏于大城市下水道的狮面人的梦想。这种梦想一直潜伏在他内心的深处,让他难以安宁,以至会远离家乡移民到了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