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来上工的第一天张先生忍不住开心地哼起“清华参军”的旋律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可以把给金先生洗碗的差事交给新来的文森特了。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新来的要给金先生洗碗。刚开始时,文森特很不爽,有一种深深蒙羞的感觉。如果你在餐馆洗碗那倒没事,那是一份工作。可你为某个人洗碗,就会有一种仆人或家奴的感觉。起初那些天,面对着金先生用过的一大堆油腻的发着浓重咖喱气味的饭盒,他就会想起韩信的胯下之辱,想起苏武牧羊,想起喜儿她爹杨白劳。他把那些饭盒泡在水里,打上洗洁精,用海绵搓起很多的泡沫,然后用热水冲洗,那些脏饭盒最后才变得干干净净。日复一日,他略显浮躁又沾着点虚荣的心态也变得像那些饭盒一样干净了。他开始获得了一种北美的心平气和。他想:我为什么不能为金先生洗碗呢?他是个长者。为长者折枝,有何不可为呢?有一次,金先生抱怨说,他洗的饭盒不够干净,拿回家发现还有油腻。文森特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批评。打那以后,他就会把那些塑料饭盒当成凡尔赛宫的高脚水晶酒杯来小心翼翼反复洗涤,反正洗多久金先生都付他工钱。
自从那天见过阿依古丽并和她有过简短的交谈之后,文森特觉得精神上起了一种变化。起初,他把到金先生这里打工看成是临时性的事情,主要是熟悉情况,下一步他会准备去找和自己专业对口的工作。但在见过阿依古丽之后,他突然想留在这里了。他的心里像是掉进了一粒种子,种子慢慢地湿润,膨胀了。阿依古丽从那天后没有再来,文森特好几次想问问彼得阿依古丽通常是隔多久来一次的,可就是不好意思问。他很想知道那天彼得在大雪里送她回家一路上的情况,可恨彼得这家伙再也没提起这件事。有一天,他突然听到金先生和彼得在大声谈论阿依古丽。金先生有点激动,说自己收到了这个月的阿依古丽公司的天然气账单,比原来的账单价格要高出三成。他说自己受骗了,下次阿依古丽来了一定要痛骂她一顿。彼得凑着文森特的耳朵说:“谁叫他这么花心,老牛还想吃嫩草,活该!”可是文森特却没有彼得那样幸灾乐祸的心情,反而心里不是味道,好像自己是阿依古丽的同谋似的。他担心阿依古丽以后再也不会来了。她肯定知道账单的价格,谁会自投罗网挨金先生的臭骂呢?
又过了好些日子,阿依古丽一直没有消息。文森特时常会想起她。不知怎么,一想到她,他就有一种血流加速的感觉,会感到温暖和幸福,其中又掺杂着淡淡的伤感。这样的感觉在他二十岁之前常常会有,后来就不再出现了。他静下心时,就会想起阿依古丽描述的在雪地里面对着一辆巨大的轰隆冲来的铲雪车时的情景。他庆幸那个开铲雪车的司机总算在大雪中看见了一身雪白的阿依古丽。故事的结局还算温馨,她上到了铲雪车的驾驶室,还喝上热咖啡,司机送她到附近的公车站。文森特在见过阿依古丽的一个礼拜后,就买了一辆二手的福特车。现在,他每个晚上会开车去接他在一个酒吧上班的妻子刘晓烟回家。不过他常想着:哪一天他会用这辆车子送阿依古丽回家呢?
他再次见到阿依古丽的时候,已是两个多月后。天气已转暖。多伦多多雪的冬天还没结束,郁金香黄水仙苹果花都争先开放了,然后夏天马上接踵而来。阿依古丽今天已穿起了轻快的单衣。文森特看见她进来时,激动得心跳不已,脸都红了。他有点紧张,怕金先生会对她发飙。可他看到金先生满脸堆笑,骨头好像都软了,早把天然气的账单忘到了九霄云外。阿依古丽说今天不是来推销产品的,是特意来看望金先生的,顺便自己来买一些电池和胶卷。她和金先生说了很多话,好像在谈论一件事情,不过文森特听不到谈话的内容。文森特注意到她来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来钟,看样子她有可能会像上回一样搭他们下班的顺风车回家。由于今天彼得休息,送她回家的任务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阿依古丽对于文森特这辆银色的美国福特车保持得这么整洁显得惊讶。她不知文森特为了等着她来坐车,每天都把车擦得发亮。文森特总算等到了这一时刻。开始时文森特有点拘谨,他生性腼腆,不像彼得那样话多。好在这天高速路上堵车,延长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在后一段路,他们的交谈顺畅了一些。文森特知道了她现在的身份还是交换学生,只有学生签证,所以不能找正式工作。她正在托律师办移民手续,不过办移民身份很难。为了这些事,她很犯愁。她刚才和金先生说的也都是这些事。
文森特把她送到了住处。这是Yonge Street后街的一座高级公寓大楼。外围有大花园,楼宇十分气派。阿依古丽笑着说这不是自己的房子,她是借住在一个朋友家里,是新疆老乡。公寓门口有保安,出入门要刷卡,来访者要看证件。因此文森特只能在公寓门外和她说再见。文森特问是否可以有她的电话号码,阿依古丽说自己没有手机,住家的电话是人家的,号码不便透露。不过她说以后还会来金先生的仓库,他们还会见面。
文森特略觉失望。但他能感到他和她已经有了一种默契,第一步已经迈出。她的电话号码早晚他会有的。
一周之后,阿依古丽再次来到了货仓。与上次相隔几个月时间来一次,这回间隔的时间明显缩短了。尽管她进来后一直在和金先生说话,没有和远远在仓库里边干活的文森特说话,但文森特能感觉到她这次来访一定是和他有关系的。他只觉得从腰际间有一种特别幸福的感觉慢慢升上来,生理学称这是肾上腺素活跃的现象。这些天来,文森特正在配置一批猎刀的发货单。金先生最近接到蒙特利尔一个户外运动公司的大批猎刀的订单,积压在货架上多年的一大批猎刀开始陆续发出。现在文森特知道了这些猎刀产自巴基斯坦北部山区一个村庄,那里没有电力,所以猎刀全是手工做的。这些刀子带着骨质的雕着花纹的刀把,套着兽皮做的刀壳,样子十分古朴。文森特摸着沉沉的刀子,会想象着那个雪山上村庄里制刀人的模样,也许他是个穿着长袍头上包着白布,留着浓黑的胡子的人。文森特想着制刀人伴着熊熊炉火,手持铁锤将暗红的刀坯锻打得火星四溅。而在他的身边,一个蒙着头巾的山地女子默默地为打铁炉拉着风箱。这个想象让文森特感到愉快,其实这个白日梦里铁匠是他自己,那个拉风箱的蒙面女人是阿依古丽。而现在,他看见了阿依古丽,听到了她的声音,不是在想象中的巴基斯坦雪山上,是在现实中的仓库里。阿依古丽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这个建筑里边!他和她心里已有一点灵犀。她和金先生说了一会儿话,又采购了些小东西。然后自然而然地,在下班时,她再次坐上了文森特的车。
“不好意思,又麻烦你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来的。”阿依古丽说,她的眼睛深得像水潭,荡漾着波光。
文森特点点头,这时他真的很想揽住她肩膀摇晃几下,可惜此时车子飞驶在401高速路上。柔情一阵阵涌上心头,人生原来是那么美好。他说:“今天你总不会像上次一样,到家了就走进公寓,让我好不难受。”
“今天你想怎么样我听你安排。”
“我们去吃顿饭怎么样?”
“你胆子不小哦,你老婆不等着你回家吃饭吗?”
“她在酒吧上班,到半夜才下班。”
“那你在半夜到来之前都是自由的啦?”
“差不多是这样吧。”文森特说。他感到腰际的肾上腺素又升高了。
“那好吧,我们就去吃饭吧,吃点快餐好了,晚上我还有工作要做。”
文森特把车开到Swiss Shally.这个快餐连锁店比起麦当劳、肯德基稍微要高档点,在座位边有衣帽架。文森特看着阿依古丽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于是他又一次看到了只穿着薄羊毛衫的她。这件粉红的内衣有点紧,使得她的身体看起来像游艇一样有曲线。座位是火车座,有点窄,他们对面坐着时,两只腿交叉着会互相顶着。文森特这时闻到了阿依古丽身上发出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和文森特所熟悉的女人身上的气味完全不同,不是香水味,完全是一种身体的挥发味,这是一种异族女人的气味!带着一点热烘烘的羊膻气和奶酸气。这种气味让他想起了草原上白云似的羊群,想起了毡包里的热奶茶。
他们点了两份烤鸡,一份炸土豆,一份蔬菜沙拉,还有两杯可乐。文森特看着阿依古丽的眼睛。新疆人的眼睛是褐色的,看起来深不见底。但文森特看出了有一丝忧郁。
“你的家在新疆什么地方?在吐鲁番吗?”
“不,在一个小地方,叫莎车,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西边,离喀什有两百公里的路。”
“听起来很遥远哦,那里长哈密瓜吗?”
“没有。哈密瓜长在南疆。我们那边长葡萄,我们家的葡萄就长在沙漠边上,用的是坎儿井从地底下汲出的清泉水。以前交通不方便,新鲜的葡萄运不出去,我们那里的葡萄大部分做成了葡萄干。在村子的南边有一个高地,那里建着好多个风干房。从葡萄园采下的葡萄会挂在架子上,风干房的窗子向着沙漠方向开着,从南边沙漠吹来的干燥的风带走了葡萄的水分。大概半个月时间,新鲜葡萄就成了葡萄干了。”
“你在葡萄风干房里做过事吗?”
“我小时候跟妈妈去过风干房。我至今还能想起风干房里带着酒味的葡萄香气。那时我还太小,干不上活,就是坐在窗台上看着远处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发愣。沙漠无边无际,全是些起伏的沙丘。不过我能看出这些沙丘过些日子会发生变化。有的消失了,有的是新冒出来的。这是因为大风把沙丘搬来搬去。”
“沙漠上是不是有很多骆驼?”文森特问。
“骆驼是有的,可我并没有看见驼队在沙漠中走过。人们都说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前有条丝绸之路,说成千上万的商人和骆驼从这里经过。那时我在风干房里看着沙漠,总是会想着这些事,想着有一个去远方的驼队会走过这里,带着我前往我难以想象的异国他乡。”
“后来你是怎么出国的?”文森特说。
“后来我长大了,上初中时我去了喀什,高中时来到乌鲁木齐,后来考上了新疆民族大学,然后又来到了多伦多。我一直是特别的幸运,什么好事都能轮到我。但是现在,我发现我的运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每个人一生中大概都会有一些运气,只是有的人来得早,有的来得晚些。”
“这怎么说呢?”
“不想说了,第一次和你吃饭就说这些,没劲。说说你吧,你怎么出国的?”阿依古丽说。
“我是西北运载火箭实验室一名数据工程师,学的是液体燃料专业。可事实上我不喜欢火箭,也不喜欢液体燃料。我大概是个爱幻想的人,爱想一些不存在的事情。比方说今天在你来到之前,我在仓库里做猎刀的订单,就幻想着自己是个在雪山上制刀的铁匠,把你想成是拉风箱的女人。”
“你真逗,要是能看见你的梦境是什么样子一定很有意思。不过我愿意自己是拿锤子的铁匠,你去拉风箱好了。”阿依古丽开心地笑着。
“我年轻时,有一首歌老是会让我感动,那是齐秦的姐姐齐豫唱的《橄榄树》,其实那歌还是三毛写的。我听到这首歌,心里就会难受。后来三毛自杀了。我的心里觉得更加难受。我总会想着要到远方去,去寻找那棵梦中的橄榄树。”
“你梦中的橄榄树和我想象中的驼队一样都是虚无的东西。”阿依古丽说。
“是的,为了这虚无的树,我来到了多伦多,只是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梦想中的神奇。”文森特说。
“多伦多哪里有什么神奇啊!只要能survival(生存)下去就很好了。”阿依古丽说。
“神奇的事情会发生的,只要你相信它的存在。”文森特说。
“你真乐观。和你一起吃饭很开心,不过我得走了。我还要去工作。”阿依古丽说。
“现在就走吗?不能再坐一会儿吗?”文森特有点不舍。
“你晚上还有事吗?你说的半夜之前有空是指几点钟啊?”阿依古丽说。
“应该是一点钟吧。一点钟我要去接太太下班。”文森特说。
“那你能再帮我一下忙吗?把我送到橡树山庄一带,我今晚要在那里推销天然气。”
文森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想到今晚可以和她待到半夜,他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愉快。妻子这段时间还在上班,所以他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晚上开车和白天的感觉不同。白天开车是为了干活,而现在,他觉得开车是和一个迷人的女人去幽会,尽管阿依古丽还捎带着去推销的任务。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了一段后,下到了安大略湖路。安大略湖路是多伦多西边一条靠着大湖堤岸的古老的道路,路边的高等住宅有着各种不同的风格,有开阔的草坪,浓密的树荫。有很长的一段路,紧贴着波光粼粼的安大略湖。在这个湖的对岸是美国的新泽西州。
在一段房子比较密集的地方,阿依古丽让文森特停了车。她说这里住着一些有钱的老人,虽然他们很富有,但对一切省钱的事还是很有兴趣。
她在胸前挂上了Energy Direct公司的工作牌,背着工作包,手抱一个文书夹,走出了车子。她说现在她要挨家挨户去按门铃。她相信今天会有好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