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河
他们漂泊在异国,人生的美好梦想在这里演绎着。文森特和阿依古丽的爱情纠葛,是情还是欲?金先生一贯的好色嘴脸后面,却也有助人为乐的热心肠。
一
文森特在找到金先生的公司之前,天已开始下起了大雪。飘飞的雪花使他丧失了方向感,他转了好几圈,才找到那条叫Atomic(原子能)的小路。往前走了大约五分钟,他看到了在河边的高地上有一座庞大的货仓。货仓的墙体是黑色的,屋顶积着白雪,看起来像是一座古代城堡。
他进入了建筑。里面十分空阔,由于照明的不足,堆满货箱的仓库显得深不见底。金先生坐在货仓前部的玻璃柜台前的一张高凳上,背后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和猎刀样品,初一看,他的样子很像一个印第安人的老酋长。一堆打火机散落在他前面的柜台上,他很专注地拿着液化丁烷气压缩罐往打火机里灌气。不知怎么的,那气体哧哧作响灌进去,又扑哧一下跑了出来,文森特闻到屋内的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丁烷气味,他甚至看到金先生的眉毛上都沾满了丁烷气体结成的白霜。昨日和金先生通电话时,文森特根据电话里那有点苍老的南方口音的声音在心里描述过他的模样,现在看来倒是十分吻合。
“这些该死的打火机害得我好苦,整整五年我就在这里不停地给它们加气。”金先生咕哝着,然后抬起头看着文森特,好像有点吃惊地问,“你是谁?你有什么事?”
“我是来应试做工的,昨天和你通过电话。我叫文森特,姓高。”文森特说。
“你就是那个说自己会修理打火机的人?”金先生问。
“是。来加拿大之前,我是研究液体燃料和点火系统的。”文森特说。
“那你知道我这些打火机漏气的原因吗?能修好吗?”
“我想,大概是密封圈老化了。如果有配件,应该能修好。”
“那好!你就在这里干活吧。”金先生好像很受鼓舞,用上海话朝仓库里面喊着:“彼得,张先生,你们过来一下。”文森特看见从仓库的深处有两个人走了出来,他们都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脸色白皙消瘦,手上还戴着同样的猪皮劳动手套,看起来非常相似。金先生对文森特说:“见过你的两个师兄,他们会告诉你怎么做的。”
和两个师兄见过面之后,文森特换上工作服戴上了手套,跟着他们进入了仓库内部。仓库又高又大,一排排钢制的货架直抵到屋顶。所有的货架上都整齐地码着货物。他们现在要干的活是把一个货架第三层的货挪到第五层上去。他们使用的是一个类似飞机舷梯的可移动的铁梯,张先生站在顶上,彼得在第三层,文森特在中间传送。箱子不是很重,包装很奇特,里面可能是纸盒,外边包着一层亚麻布,上面写着不知是印度还是阿拉伯的文字。文森特奇怪地看到有些箱子上的生产日期是一九八五年的,还有的是一九七六年的,都有好几十年了。他问彼得这些是什么东西?彼得说不大清楚,仓库里有好多类似这样古老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没有人来买之前,他们也懒得打开看。金先生经常会叫他们把这些东西在不同编号的货架之间搬来搬去。
半天时间过去,文森特和他们有点熟了,知道他们和金先生是老乡,都是上海人。彼得姓程,是个化学工程师,原来在金山石化公司工作。张先生年龄要大好些,来加拿大时间也比较早,不过来这里打工比彼得晚。他原来是上海艺术芭蕾舞团的首席小提琴手,他妻子是跳《白毛女》的芭蕾演员。文森特发现张先生今天的心情很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老是会哼着一段非常优美的旋律。这段旋律听起来很熟悉,文森特后来想起了,这是《红色娘子军》里那段“清华参军”的小提琴旋律。
金先生柜台上那些藏不住气的打火机是他六年前从广州进口的,数量有五万多只。那时他不到六十岁,自己还常跑到大陆去进货。有一天他在广州认识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做打火机的女老板。那女的和他一见如故,很快就有了肌肤之亲。本来他只计划在广州待三天的,结果待了两个礼拜。这批令金先生伤透了心的打火机就是从她厂里订购的。金先生告诉文森特:自从收到这批打火机,他对大陆就心灰意冷了。这样一个曾和他在床上如胶似漆的女人都会欺骗他,其他的工厂还能相信吗?金先生说他一直想把这些打火机卖出去,每天都给它们充气。可是卖出去多少退回来多少。由于他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这些打火机上,以至于没有心思照看其他产品,整个生意都因此冷落了。
不过照文森特看来,金先生的批发生意还是不差的。这里是多伦多一个批发的仓库区,有几十家批发公司挨在一起。金先生经营的产品有很多种,有非洲来的面具盾牌,也有希腊土耳其的陶瓶、北美印第安人的羽毛制品和爱斯基摩人的鲸鱼骨雕刻。除了这些还有打火机、胶卷、电池、灯泡、剪刀之类的日常用品,主要的客人是来自西皇后街的古董店和一些前卫的出卖稀奇古怪的纹章图案的礼品店。这里的客人大多数是印度人韩国人,也有白人犹太人,偶尔也有黑人和香港人。金先生和大部分的客人都很相熟,有说有笑。有时聊得开心了生意都忘了做。一次金先生和一个名字叫玛雅的犹太人在讨论一句英语粗话“fuck you off”的中文说法。金先生一下子想不出来,彼得和张先生在一边也答不上。文森特突然想起了一句话,脱口而出:去你妈的!金先生大喜,连说对极了,就是“去你妈的”。犹太人玛雅也很快学会了这句中文。第二天来了见到金先生就开口大喊:“去你妈的。”他说这句话好记,和英文单词“cinema”(电影院)发音相似。
文森特的两个师兄性格各异。小提琴师张先生没事的时候喜欢独处冥想,而迷宫一样的仓库给他提供了很好的条件。除了干活,大部分的时间他都隐藏其中。彼得则有点像绍兴师爷,喜欢说话。彼得长着张小白脸,记性过人,善于揣摩金先生的心思,所以深得金先生的欢心,付给他的工钱也比给文森特的多好些。比如在金先生用过餐之后,他会为金先生递上一支牙签,端上一杯热茶或者咖啡;在金先生走出洗手间忘记拉上裤裆拉链时他会提醒zip down(拉链掉了)!还有他那些八卦新闻也会让金先生乐个不停。他会说隔壁那家巴基斯坦公司的老板娘玛丽安娜的屁股太圆低腰裤包不住啦,说包养一个女留学生只需一千多加币啦。那时常有一个名叫安妮的香港老妇女来买货,金先生一见她就会眉开眼笑:“哎呀呀,古井来啦,古井你好吗?”彼得也会在一边帮腔:“古井啊,金先生想你啊!什么时候可以让他吃吃你的豆腐呀?”安妮被叫作古井也不会生气,照样细声细气笑嘻嘻说话。文森特开始并不知道为什么叫安妮为古井,后来才知这是香港人戏称老女人的话。金先生年轻时住在香港,对香港的俚语很熟。文森特觉得用“古井”来形容老年妇女真是极其残忍又生动,心理和生理方面都很到位。有一天金先生和彼得在讨论这“古井”两字是否应写成“枯井”,争执不下而脸红耳赤,叫文森特评定。按文森特的意思,还是“古井”两字意味深长。不过,以后看到古井贡酒,文森特就会联想起老女人的气味,不想喝了。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文森特看见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推门而进。金先生和彼得远远一看到她,就欢呼起来。这次来的可不是一口“古井”,是个漂亮得像戈壁滩上的清泉似的姑娘。事实上,她就是一个新疆人。文森特第一眼看见她时,以为她是个波斯人或者亚美尼亚人。她向着金先生快步走去,迎面就来了一个深深拥抱,然后和彼得象征性地也拥抱了一下。文森特当时站得比较远,可她还是礼貌地向他送来眼波,微笑着用普通话说:“你是新来的吧?”文森特点点头,周身有一种麻木的感觉。新疆女对他的这一微笑像是一支毒箭射中了他,不过这时候箭毒还没发作,他还没觉得一点痛楚。文森特看着金先生紧紧拉着她的手,和她贴着身体靠在玻璃柜台上亲密地说着话。彼得知道这时没他的份,识相地站到了一边。文森特问彼得:“她是什么人?”彼得说她原是新疆民族大学的学生,作为交换学生派到这边留学后就留在了这里。她没有正式的工作,前些日子在做人寿保险,经常来这里推销保险,顺便她还会在这里进些电池胶卷之类的东西转卖给别人赚些小钱。她的名字叫阿依古丽。文森特看到阿依古丽的脸和头颈像羊脂一样的白嫩,褐色的眼睛水汪汪,头发有点棕色,不知是染过还是天然的。室外天寒地冻,她进来时穿着厚大衣。室内的暖气温度很高,所以她的脸有了两块红晕。她把防雪大衣脱了,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羊毛衫,那粉红色的羊毛衫很紧身,能看到她的胸脯丰满地鼓起来。金先生这时一定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热烘烘的气味,竟然抚摸起她的小臂。阿依古丽没有回避,还把脸迎过去,好让自己领口开得很低的胸部气味直接喷进金先生的鼻子。文森特不知为何有点很不舒服的紧张感觉,心跳加快。
然后文森特听到了阿依古丽开始说话。她的国语带着一些维吾尔族人的口音。她对金先生说:现在地球的石油资源很快就要开发完了,中东的产油国又老是有战事,所以明年的石油气价格要大幅上升。只有她现在工作的Energy Direct公司在阿尔伯塔省有自己的大油田,可以供应平价的天然气。彼得推推文森特,说:“瞧,变着法子来了。以前推销保险,现在推销天然气。”文森特听着她说下去。她对金先生说现在和Energy Direct公司签一个合同,可以保证五年的天然气价格不变,非常合算。金先生色眯眯地傻笑着,口水都差点挂在嘴边了。此时别说是签一个天然气合同,就是签一个把他自己卖身变成奴隶的契约也不会犹豫。他还朝彼得喊道:
“你看怎么样?很合算的,你也来签一个吧。”
“我住的是出租公寓,有什么好签的。”彼得应道,转而低声对文森特说:“合算个屁,过几天就会知道吃大亏了。”
在金先生签过字后,阿依古丽站的位置离金先生远了一些。这时来了几个犹太客人,金先生忙着招呼他们,阿依古丽就溜开了,走到彼得和文森特这边来。
“你的手段真厉害。”文森特非常生硬地冲她说。他的心还跳个不停。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这样说我?”阿依古丽的脸涨得通红。
“别听他乱说!”彼得赶紧安慰阿依古丽,“不就是签个天然气合同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阿依古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文森特,东北男人,不懂规矩。阿依古丽,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活的?”
“一个多月以前吧。”她说,“你知道,现在做人寿保险的人太多了,我只好再做点别的。”
刚进来的几个留着胡子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黑礼帽的犹太人是金先生的重要客人,金先生不敢怠慢,陪他们聊上了劲,把阿依古丽暂时忘记了。所以阿依古丽和彼得、文森特躲到了一排货架后面,也聊起天来。阿依古丽说着自己上周在北约克区一带推销天然气合同的事。在居民区推销通常在晚上进行,因为这个时候屋子的主人下了班都在家里。上个礼拜一直在下雪,阿依古丽冒着雪一家挨一家敲着门。她发现在大雪天做石油气推销效果不错,因为屋里的主人面对着门外在雪中的推销员,会感到取暖用的天然气是多么重要。这个晚上阿依古丽访问了几十户居民,签下了六份供气合同。但她最后在布满树林和积雪的居住区小路上迷失了方向。她踩着冰雪沿着小路向前走,防寒衣服上也落满了雪。后面有一辆马力巨大的铲雪车轰轰隆隆开过来,那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台上,没看见她,差点把她和雪一起铲走了。
“我吓坏了,转过身子挥舞着手惊叫。那司机才发现前面有人。他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个雪天夜晚里会有人在雪中步行。后来他让我坐上他的铲雪车,还让我喝他的热咖啡,把我送到了TTC公车站。”阿依古丽说着。
“真的很危险啊!要是那司机没发现你,把你和积雪一起铲走堆在路边,谁也不会发现!”文森特说。
“是呀,人们会以为我失踪了。不过我在这里也没什么亲人,人们会很快忘记我。大概到了明年春天积雪融化的时候,人们才会发现我还冰冻在雪堆里。”阿依古丽说。
“怪辛苦的。干吗那么拼呀?”彼得说。
“你们不是也一样吗?”阿依古丽说。她笑了笑,接着说:“今天外边雪大着呢,你们两个谁有车?下班时能否捎带着我回家?”
彼得有车。文森特前些天已在一个车行里看中了一辆车,还没买下,所以下班时阿依古丽坐上彼得的车消失在大雪中。文森特觉得心里有点沉沉的。他想,他得快点去买一辆车,二手车也行。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