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居延正打算眯一会儿,唐妥抱着一堆杂物进了门。纸笔、书和杯子等。居延问他兴师动众的干吗,唐妥说没事,收拾收拾办公桌。居延也没当回事,午睡起来看见唐妥的房门关着,以为他也睡了,就轻手轻脚带上门,去图书大厦买资料。经过房产中介店门口,店里人影乱晃,凑过去看见老郭和支晓虹也在大张旗鼓地收拾。居延好奇,今天什么日子啊,约好了旧貌换新颜。一问,才知道他们的店要搬家。
“往哪搬?”
“四通桥南边。被兼并了。”
居延没明白。支晓虹说:“就是被取消了。”
“那唐妥?”居延打个激灵,觉得有问题。
支晓虹和老郭都低下头忙活不搭茬。居延又问,那唐妥呢?他们俩还是不吭声。居延转身就往回跑。电梯正往上走,她等不及它下来,直接从楼梯往上跑。开了门,唐妥房间门还关着。居延站在门前犹豫是不是现在就敲,听见屋里响着微小的音乐声,不仔细听在客厅里都很难听见。居延把耳朵尽量贴近门,那音乐清澈闪亮,让她觉得只能从温暖干净的地方传来。她开始敲门。
房间里乌烟瘴气,唐妥躺在床上抽烟,烟灰缸里堆满烟头。午睡前看见的那堆杂物放在地上。电脑在播放温暖干净的音乐,播放器变换着魔幻波纹。居延一边咳嗽一边去开通往阳台的门。
“到底怎么回事?”居延在旁边坐下来,“给我支烟。”
“没什么事,”唐妥帮她点上烟,“我光荣失业了。”
昨天公司打了两次电话通知店长老郭今天去开会。大家都觉得有情况,前几天副总和老总就先后来过店里,问他们的业务和业绩,也问各人的生活。怎么看都不像是无心的闲聊。果然,老郭在公司开了整整一上午的会,回来后无比沉重地告诉两个下属,公司整顿,合并机构,裁汰冗员。他们的店面马上取消,并入四通桥南的那家店里。老总说,这是为了整合资源,搞规模经营。现在市场上房产中介公司很多,我爱我家、链家地产、千万家房产、恒基房产,等等。竞争残酷,而且现在北京房地产一直走高,正是公司开拓发展的良机,必须改变创业之初的那种游击战经营模式,变粗放为集约,要效益不要数量。一句话,三人以下的店面撤掉,撤掉一个店面裁掉一名员工,公司不养活闲人。
“公司的意思是,”老郭把目光从支晓虹和唐妥的脸上收回来,盯着女儿假期里给他做的十字绣杯子,“我们店里必须牺牲掉一个。具体操作内部解决。”
狭小的店里一片死寂。然后老郭说:“都说说。支晓虹,唐妥。”还是没声音。老郭说:“那我先来。我嘛,年龄最大,理应自觉投降。我也打算换个像样的工作,老婆啥活儿不干,孩子正念书,没钱一天都过不下去。现在这工作他妈的怎么就这么难找呢。支晓虹,唐妥,随便聊聊。”
支晓虹开始咬指甲。一紧张就这样。“说什么呢,”支晓虹说,“没啥好说的。还是我缴枪吧。反正男朋友谈了没几天,散伙也不难过。”
轮唐妥了。唐妥笑笑,说:“都别跟我争。郭哥,你得为咱嫂子和闺女负责;支解,见义勇为人挺好的,你得珍惜,咱们不能让人家小看了。这是一辈子的事。啥也别说了,我来,我一个光棍,这身板,奥运会冠军都能拿,算命先生都说了,我会越走越好。就这么定。”
就这么定了。
居延的烟只抽了开始两口,现在剩个烟屁股。“你要难过,就对我说。”居延掐掉烟,“我给你做麻辣鸡胗吃,好不好?”
“没事。”唐妥也掐灭烟,站起来做两个扩胸运动,“我这人还行吧。”
“嗯,还不错。像个男人。”
“好,这想法保持住。不是要去书店吗?走,我陪你。”
12
四月里天暖和起来。唐妥还在到处找工作。像样的工作的确他妈的不好找。每天晚上回来,他都觉得凄惶。越是看见居延越觉得凄惶,让他生出自己正被这个世界抛弃的念头。居延不断地安慰和鼓励他,她说她都明白,当初她找不到工作时甚至觉得自己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这个比喻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已经相当严重了。居延说出来了。所以一切都会好起来。居延还说,唐妥你记不记得,我找不到工作时最害怕晚上,怕晚上回来时两手空空。我跟你说,要是没有晚上该多好啊,你回答说,那要怪下午,没有下午就没有晚上了。你还说,别苦着脸,都像个陶俑了。我那么难过都被你逗笑了。你不记得了?
唐妥真不记得了。居延的善解人意简直让他心碎,他感觉她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他还是用浑厚的男中音跟她说:“没问题,不就个工作嘛。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统统地都会有的。来,今天我下厨,给你露一手。”
那天早饭过后,唐妥揣着几张“寻人启事”出门,打眼工夫又回来了。下雨了,回来拿雨伞。居延看看窗外,天灰着,雨点疏疏落落地掉。
“别去了吧,”居延说,“贴了也没用。”
她已经好多天不再贴了。城管也不让贴,见着了就说破坏首都形象,要罚款。就算城管没逮着,环卫工人一会儿也给扯了,等于没贴。最主要的,她已经没有那心劲去贴了。那个男人对她有那么重要么?春节之后这个问题像虫子一样钻进她头脑里,进去了就不出来,没事她就会问自己。没有他她居延不是活得好好的?而且每天做每一件事,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如同手指经过沙滩,她和她的生活切肤可感,一目了然;而过去,手指经过的是玻璃,什么都没留下,仿佛居延这个人不曾存在过一样。
“多贴一份总还是多一点希望的。”
“也就‘希望’而已,”居延说,“我都快把这‘希望’给忘了。”
唐妥还是去了,打伞骑自行车。刚走不久雨就变大,风也跟着起,雨线斜着扫到玻璃上。居延打电话让唐妥赶紧回来,他说没事,已经进了北大,贴完就回去。居延就在阳台上看着雨落,水在地上四散漫流,她又给唐妥打电话,先躲躲,停了再说。
雨一直没有停。一个半小时后唐妥湿漉漉地回来了,脚底下呱唧呱唧响,运动鞋里进了水。他没觉得雨有多大,从北大出来又去了清华,没想到衣服竟湿得差不多了。到海淀剧院那儿的十字路口,为躲一个闯红灯的小孩,一个急刹车,两脚撑地刚好踩水洼里了。真是倒霉都带个样子。居延让他赶紧换上干衣服,拖鞋拎到他跟前。唐妥的脚从鞋子里退出一半,停下了。居延蹲在一边说,脱呀,冷水里泡着好受啊?
唐妥吞吞吐吐地脱,只好自嘲说:“不好意思,开始卖生姜啦。”
居延没听懂,看见唐妥的大脚趾从破了洞的袜子里钻出来才明白,是有点像块生姜。居延红着脸说:“这有什么,谁没有生姜。”
“老是忘了买新的。早上那洞还只有米粒大。真的。”
“好啦,管你什么时候坏的。赶快冲个热水澡,小心着凉。”
唐妥洗了澡钻进被窝,四月里的冷雨立竿见影,鼻子已经堵上了。刚躺下就听见卫生间里哗哗的放水声,他问居延在干吗。居延说,反正闲着,顺手把湿衣服给洗了。唐妥赶紧叫唤,你可别随便学雷锋啊,我那衣兜里全是钱。臭美吧你,居延说,要不是那什么,给一麻袋金条我也不稀罕碰你那脏衣服。
那雨淋过唐妥就停了,第二天是个大太阳。唐妥睡一觉,捂出一身汗,跟好人一样。早上他去过北大和清华,骑自行车去找老郭和支晓虹介绍的朋友。有病乱求医,没准就撞对了人。上午和一个营销业老总谈过,下午接着和另一个做书的老总谈。唐妥来之前在网上搜集了一堆关于他的资料。该老板在北京的私营书商里排得上号,尤其这两年,从台湾和国外引进的几本精神鸡汤式的普及读物很替他长了脸。他的朋友在文章里写,此公头脑相当好使,早年在朋友圈中就以善于创造和引导潮流闻名。前几年他刚涉足出版业就断言,现在大家忙着赚钱都把自己赚空了,集体找不着北,信仰缺失,心灵枯竭,怎么办?补。他就四处物色可靠的补品,发现宗教信仰类的心得体悟挺合适,既有点品位又不过于高深,上及高级知识分子和金领、白领,下到家庭主妇、学生和社会闲杂人等,雅俗共赏。就集中精力做这一块,果然就找准了地方。
唐妥到那公司,正赶上该老总临时去出席个会,秘书让他在会客厅里等。唐妥就端着茶杯在会客厅的书架前转悠,老板回到办公室时唐妥已经喝了一肚子精神鸡汤。应该说相谈甚欢,唐妥好歹是个文化人。老总对唐妥的评价是:一个相当有想法的文化人。这就好,我会认真考虑唐先生的,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提前和你握个手,合作愉快。
唐妥报以热烈的握手。出了公司看一下时间,居延这会儿应该上完课回到“宿舍”了。他给居延打电话,想跟她说,今晚咱们别做饭了,到“沸腾鱼乡”吃水煮鱼去。成不成都值得祝贺。
当时居延刚从超市出来,准备去附近一家音像店。下了课她直接去了家乐福,一口气给唐妥买了十双袜子,冬天穿的,夏天穿的,还有春秋穿的。买完了想起唐妥说过一部叫《西夏》的电影不错,写生活在北京的年轻人。唐妥也只是听说,去了几次音像店没买到,她打算顺路去看看。手机响了,她边走边接电话。迎面走来一个人,擦着她肩膀过去,居延本能地扭过头去看对方,那人正好也转过身来看她。黑框眼镜。尖锐的冰凉的眼光。刀削斧劈过的尖下巴。他对居延说:
“是你。”
唐妥在电话那头开心地说:“居老师,你在听我说话吗?今晚咱们去‘沸腾鱼乡’!”
“听着哪,”居延说,一瞬间心静如水,转过脸专心说话,“不准去!我要做一桌好菜,都是你爱吃的。咱们就在家里庆祝。”
作者简介
徐则臣,男,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毕业。著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夜火车》,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人间烟火》等。曾获春天文学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等。部分作品被译成德语、韩语、英语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