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鞭炮声还在响。居延吃过饺子决定出去走走,今年已经是明年。马路上因为冷清显得比平常宽敞很多,那感觉像走在俄罗斯的大街上,路冷着,两边的楼房也冷着,行人很少,车也少,公交车里没几个人。居延从来没见过如此宽敞清静的北京,让她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非典”时期的北京。居延信步乱走,看见一群人从中关村广场出来,手里攥着气球、糖葫芦、羊肉串和糖人,就进了广场。步行街上人都扎堆,逛科技庙会来了。居延沿街走,看见卖吃的、卖玩的、卖手工艺品和科技小玩具,小孩牵着大人的手在人群里钻。居延重点看了剪纸、十字绣和吹糖人。吹糖人的摊子摆在溜风口,手冻得青紫,吹出的猪挺着大肚子,吹出的老鼠尾巴又细又长。居延一直看完他吹遍十二生肖。
逛完庙会接着逛商场,晚上去海淀剧院看了两场电影,居延要把今天彻底地打发掉。回到楼下已经午夜,刷门卡时黑暗处突然站起来一个人,把居延吓一跳。那人说:“居延。”
是唐妥。他在这里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天没亮他就起床去赶车,早上七点到车站,先坐汽车,再坐火车,又坐汽车,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把他累坏了。本来站在这里等的,站着站着人就贴着墙往下滑,依墙睡着了。“你怎么不开手机?”他说话直哆嗦。
“忘了。”居延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还关着,“我想没人找我。你怎么来了?”
“怕你出事。”
进了房间,居延发现唐妥的手冻得跟吹糖人师傅一样青紫。“你的手。”居延说,伸手握住了,“手套呢?”
追火车时丢了。买到火车票时检票已经结束,等他跑到站台,火车已经启动,幸好最后一个车门还没关,乘务员对他喊,快点跑。他就拼命跑,大行李包在身体右侧甩来甩去,他跑得像拧麻花,总算在火车加速之前跳上了车。乘务员说,你东西丢了。唐妥把头伸出车门往后看,两只手套从口袋里掉出来,落在远处的站台上。
“我能出什么事。”居延说。她既感动又委屈,把唐妥的手拉到自己的热乎乎的脖子里焐着,脑袋就靠到了唐妥的下巴上。“你说,我能有什么事?”
唐妥抽出手一把抱住她。“我也不知道,”他说,“我就是担心。我妈都说,你不容易。”
“我不容易?我有什么不容易?”居延还要再说,嘴被唐妥堵上了。
那天晚上唐妥没回自己住处。第二天早上他在居延的床上睁开眼,居延已经起来了,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抽着烟发呆。唐妥看见自己的衣服按顺序搭在床边的椅背上,最上面是贴身的保暖内衣,他在保暖内衣下面找到了内裤。床头柜上除了一盏蓝色台灯,什么都没有。唐妥一声不吭穿衣服,生怕弄出点动静把大年初二的早上给惊动了。远近都有鞭炮声。他穿好衣服走到居延跟前,说:“起了?”
居延没看他,掐灭烟,竭力用开心的声音说:“我们煮饺子吃!”
唐妥刷牙洗脸,直到坐在饭桌前两人都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闷声大发财。吃到一半,唐妥终于忍不住说:“那天,我看到一个人,有点像他。”
“谁?”
“在北大。人很多,我骑得快,一闪就过去了。”
“什么时候?”居延一下子站起来。
“就是,听你课那天。”唐妥看她站起来,结巴了,“可能不是。”
“你为什么不早说!”居延的声音高了八度。
“我想可能看错了。我是回头找了,没找到。我就想,看花眼了。”
“看花眼了你为什么还跟我说?”居延突然像炸了毛的母兽,筷子摔到饭桌上。她在饭桌前足足站了两分钟,然后去开门,开完门又去拎唐妥的包,一把扔到了门外。唐妥站起来,本能地朝支晓虹的房间里躲,居延抓住他胳膊往外拽。“你走!”她喊,眼泪哗哗地往下掉,“你走!”硬生生把唐妥推出了门外,砰地关上了门。
“对不起,居延,”唐妥又结巴了,“我真的回去找了。真的没找到。”
“你走!”
唐妥呆呆地站在门口,旁边的人家开门露出个脑袋,看一眼又把门关上了。居延贴在门上的对联闪着星星点点的金光。上联是:吉者福善之事;下联是:祥者嘉庆之征;横批:吉祥如意。唐妥想,这对联很不工整。现在的对联越来越没学问了。他拎起包,隔着门又对居延说了声对不起,接下来顺势应该说“我不是故意的”,他没说,生生咽了回去。他又开始问自己,真看见了么?他不敢确定。这么多天他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
9
一直到大年初五居延都不回短信。唐妥发了不下一百条,除了道歉对不起就是解释。他不敢去居延的住处找她。初五下午他决定见她,因为晚上支晓虹就该回来了,明天初六,他们要上班。居延进了课堂,看见唐妥坐在后面,嗓子一阵发干,一口气喝下了半杯水才开始讲课。
下了课居延转身就走。唐妥追上去,想说对不起,居延已经进了教员休息室。他不好再追进去了,就拐进了工作人员的办公室,冒充某个学生的叔叔,有一搭没一搭和人聊起天来。唐妥了解到,他们这种学校属于社会办学,面向整个北京市,有同步班、提高班和冲刺班,还有单科班、特色班和竞赛班。反正品种繁多。也就是说,这学校可以一年四季地办下去。聊完了,唐妥最后说,这样好。他从办公室出来,居延的课散了,人已经走了。
因为年还没彻底过完,第二天他们上班也找不到事干,三个人敞开了吹牛。老郭说他跟老婆回江西老家过年,七大姑八大姨轮番喝酒,差点喝成植物人。支晓虹说她在火车上遇到贵人,主动跟她调换卧铺,她受不了上铺的空调,一帅哥见义勇为,把下铺换给了她。唐妥心事重重地说,一个哥们来讨对策,他得罪了女朋友,说了一周的对不起也无济于事,咋办?
老郭说:“跟他说,霸王硬上弓,下了床啥病都治好了。”
“俗!”支晓虹很不屑,“老郭你白离了多少次婚,对女人还是一窍不通。难怪没事就离。还有你,妥儿,也白谈三次恋爱,是三次?老说对不起有屁用!就不会说点别的?你别老把她往对不起的事上引呀。你让你那哥们说,哎呀,我刚看中一双‘接吻猫’的靴子,最新款的,你穿一定巨合适。或者说,哎呀,我朋友在大街上看见你了,说你身材跟朱莉娅·罗伯茨绝对有一比。或者——”
“别或者了,”老郭说,“恶心死了。还不如直接说‘没你我活不下去’呢。”
支晓虹大喊:“老郭,你俗不可耐!”
唐妥感叹,果然是门大学问。中午下了班他就去了教室门口。居延刚下课,正被几个家长围在讲台上解答问题。他等到她出来,说:“我就想跟你说,这课可以一直教下去。”
“没别的了?”
唐妥本想详细地把他从工作人员那里得到的信息都告诉她,被她一问,反而不知道说什么了,因为说得再多其实就为了刚才那一句话。但他得再憋出一句给自己解围,就说:“工作人员说,居老师教得好。”
居延扑哧笑了。“他们跟我说过了,”居延说,“想让我同时带同步班和特色班。还有,我还知道他们给我的课时费比别的老师少。”
“他们搞歧视,我去找他们算账。”
“别。因为我是外地的,又是主动上门找工作的。以后就不会出这种事了。我找过他们了。你不信?小看人!那些家长跟我说的。他们想私下里拼一个小班,让我给他们孩子上课,课时费每小时五百。真的,如果学生多,价钱还要高。他们说,这里聘的老师也就四百。我才知道他们克扣我了。我去找他们理论,他们说,如果我继续教下去,课时费就和其他老师一样。为什么?因为他们找不到足够多的像我这样的好老师呀。那些老师平常都得工作,我是闲人,哪个时段的课都没问题。以后就不用为钱发愁啦。我想吃必胜客。”
唐妥没想到居延一开口说了这么多,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知道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着落。她其实很需要别人跟她说说话,唐妥骂自己笨蛋,对不起来对不起去,烦死人了。坐在必胜客里,唐妥说:“祝贺你。”
“什么意思?”
“独立生活啊。”唐妥说,“你已经在把握自己的生活了。不需要别人。”
居延听了眼睛慢慢开始发直,眼看着是要走神。唐妥担心点了导火索,赶紧往回拉:“我的意思是,你适应得很快。我刚来北京那会儿,半年多了还不知道能干吗。还是居老师牛。”
居延的眉眼又生动起来。“就牛!”她说,“上小学时我是班长,老师都夸我能干。”
唐妥不知道她是在掩盖自己的伤感,还是本性使然。不管前者后者,居延能恢复小儿女情态,唐妥都挺高兴。若不是一直生活在胡方域的阴影底下,真正的居延大约就该是这样子吧。
此后两人都不提那晚的事,在支晓虹和老郭面前还是过去一样的朋友。但言语之外,那转瞬即逝的一两个眼风里,要说什么都没有那绝对是瞎话。至于那一闪而过的东西是什么,两个人都说不清楚。也不去说。他们像越发相熟的朋友,相互能渐渐开点玩笑。或真或假,就看各自的思悟了。唐妥觉得,他正跑回到原来的地方,也好,总比跑了半截子路断了要好。他不愿再去想,顺其自然,随他去吧。他继续每天早上往北大清华跑,从不怠工,但他也从不主动跟居延说,没有任何发现。的确没有发现。他对这种原始的寻人方式不再抱一丁点儿幻想,他一次次贴,只为了减轻一点居延的负担。
同步班和特色班一周加起来三次课,两个晚上加一个周六上午;家长们帮她攒的几个孩子的家教班一周一次课,在周日上午;单纯上课占用的时间不多,但三门课要备三种教案,还要批改学生的课后练习,一周下来居延和北京的在编中学老师一样忙,甚至更忙,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随便到网上下载点资料敷衍了事,而是坚持用自己的方式把所有问题理顺,力求把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落实到位。
支晓虹在店里说:“可怜的居延,来北京干苦力了,晚上十一点还在备课。”
这话引起老郭的高度警觉。“她这是挣钱寻夫呢,还是打算在北京定居?”老郭抓着脑袋说,“玩长线哪。”
大家开始说居延。之前忙着说房价了。过了元宵节生意就好起来。房价也跟着过年过上去了,涨得已经没了章法,大伙也跟着没头没脑往上冲,你敢卖我就敢买,生怕今夜里就得睡马路上。支晓虹说,据她的观察,居延已经和刚来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早晚的生活细节已经充分说明问题。比如保养和化妆。刚和支晓虹住一块,睡前也就简单地洗漱,现在忙到深更半夜还想着用一下爽肤水、眼霜、润唇膏、护手霜。早上也是,那一套家伙,比我的都全乎。老郭你说的没错,她是有点长变样了,变在哪里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
“好像长开了,”老郭说,“对,就是长开了。你看她眉眼,表情,都长开了。”
唐妥啥话不说。老郭两只老眼看来有时候还能闪两下光。居延变化是挺大,唐妥好像看过一篇文章,说一个人的生活是可以反映到长相上的。刚见到居延时,她就是个典型的小家碧玉相,温顺,文静,有种静淑朴素的美,看人的时候眼神里总有一丝担惊受怕样。现在稳重多了,五官渐渐舒朗,眼神里多了凛厉和力量,学会果断地拿主张了。
“这叫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老郭,”支晓虹说,“我昨晚躺床上睡不着,给她算了一本账,上课赚的钱比咱们可多多了。我算明白了,咱长不过安吉丽娜·茱莉,归根结底还是口袋里没货。”
“就你?”老郭用鼻子笑了两声,“我就不信,给你守着几座银行,你还能长出国母相?那个朱什么?谁?”
“土!大明星,全世界女人的情敌。”
“我觉得,”唐妥慢悠悠地说,“那是因为她找到自身的价值了。这充分说明,没有那个胡方域,她可以活得更好。”
老郭说:“有道理。咦,我怎么闻着咱妥儿的话里有股子山西老醋味儿啊。”
“对头!不过我说老郭,我还真觉得咱妥儿跟居延合适。她那臭男人,有什么好找的,留下来跟妥儿过得了。”
唐妥觉得自己屁股都红了。“你们可别瞎说,”他窘迫得都站起来了,“人家可是良家妇女。”
“不是良家妇女姐还不给你牵这个线呢。说真的,我看可以。”
“我看也可以,”老郭说,“那胡什么别找了,你看这多久了,就是根针,它要是想让你找到,也早露面了。以郭某人高见,去他奶奶的,咱开天辟地,迎接社会主义新生活!”
“要不,”支晓虹支吾半天,“妥儿,我把房子让给你住?”
“支解,你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贫下中农一条生路?”
“妥儿,你没听明白,你支姐姐有情况了。”老郭的表情突然暧昧起来。
唐妥一拍脑瓜,“还是老郭高,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哪儿来的见义勇为的帅哥?支解,你可得从实招来。”
支晓虹就骂老郭,把唐妥一个纯洁的好孩子给带坏了。没影的事。就吃过几次饭,看过几次电影,听过两场音乐会。老郭就叫起来,乖乖,到底是文化人,还听音乐会呢。我都入土半截的人了,还不知道音乐是怎么会上的。唐妥心说,这支晓虹真不得了,火车上换个卧铺就换到一块去了,不服不行。那男的在中科院什么所工作,来找过支晓虹几次。才几次啊。搞科学技术的就是讲效率。
10
说过的话天一黑就忘了。工作照常,生活照常。周末支晓虹忽然提出要请大家吃饭,四个人聚到“大瓦罐”。支晓虹请客一定有事。老郭和唐妥端着酒杯等她发话。支晓虹谦虚一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聚一块说说话,顺便托个孤,把房子问题解决了。
老郭说:“‘神六’的速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