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居延被使唤得团团转。先是跟着吴总去河北一家小印刷厂谈一本书,有人花钱委托他们公司出书,吴总赚其中的差价;接着是接了一单印名片的活儿,居延负责在一家打印店里监督;再有就是跟着吴总去给别人拍结婚录像,从大清早忙到闹洞房结束,那洞房闹的,每个节目都围着下半身转,居延都不好意思看;还跟吴总去竞过一次标,打算承办一台大型社区演出,吴总跟人家谈得嘴角冒泡还是没竞下来,气得吴总大骂,这帮混蛋当官的,口袋都胀破了还要那么高的回扣。接下来几天啥活儿都没有,吴总说,先回家歇几天吧。
居延消停下来才觉得累,一觉睡到吃午饭。她算了算,除去吃喝,平均下来一天赚五十。这个数有点寒碜。支晓虹把唐妥骂了一顿,忙得跟陀螺似的才这点,你怎么给找的工作。唐妥很冤枉,北京这破地方,满地都是钱,但不是什么人弯腰都能捡到的。
“我觉得她在这儿干耗着不是个事。”老郭忧心忡忡地说,“苦海无边,回头才是岸哪。”
支晓虹说:“我一直都劝她回去。一个臭男人,他妈的也配!”
他们正忙里偷闲热烈地讨论,居延来了。她说:“我想回去一趟。”这很正常,但是大家还是吃了一惊。居延说,“趁着手头的钱还够路费。”唐妥他们不知道她已穷到了这个地步。
夜里北京下了雪,飘飘扬扬到第二天晚上才停,唐妥送居延去火车站坐晚上十点零二分的火车。空气清冷,公交车开得慢,马路两边万家灯火。唐妥问她还回来么?居延答非所问,说那几天她也没闲着,一有空就找地方贴“寻人启事”。她说,我把启事都贴到河北了,为什么还不让我找到?唐妥一歪头看见她满脸都是眼泪。居延像自言自语接着说,找了一天回来,我心里就空荡荡地害怕,那感觉就像过桥的时候,怕前面的桥忽然断了。唐妥递给她纸巾,说:
“回去呆几天再回来。”
八天后的上午九点,唐妥看见门口站着居延,长过膝盖的白羽绒服,围巾金黄。从她走的第二天他就习惯性地往门口看,终于看见了。唐妥去开门的时候,撞到了办公桌的桌角上。
中午在“大瓦罐”聚餐,唐妥主动要求请客。他们都想知道这几天居延干了些什么。胡方域依然没有音讯。困为钱,居延回了一趟父母家。为了让女儿断了念想,老两口咬牙切齿地不给一分钱,但临走的时候母亲还是偷偷地塞了两千块钱在她包里。这两千块钱让居延回海陵的车上掉了一路的眼泪。她去了停薪留职的学校,想从那里借些钱,领导一口回了,别说借钱,就是现在她要回来教书都有麻烦,她留下的坑由新调来的老师填上了,没位置了。也就是说,她基本上不算那学校的人了。
“众叛亲离了。”居延说,“众叛亲离好。”
“有我们。”唐妥说,“喝酒。”
7
找到新工作之前,居延决定还去做那个机动秘书。可吴总那边动静越来越少,一月中旬了,离春节越来越近,他那一个人的小公司能干的活儿实在不多。居延挣到的那点钱仅够印制“寻人启事”的单子。唐妥和支晓虹他们也在帮着找,没有合适的,或者说没有他们认为合适的。电梯工他们瞧不上;钟点工也不合适;倒是一个兄弟店面需要人,公司又要求签长期合同。居延不想麻烦他们,可又不得不麻烦,她的情绪低落以致痛恨自己的没用。正值严冬,出了屋冷风就扇人耳光,树干光秃,高楼和马路形容枯槁,居延走在路上像无家可归。来北京很多天了,寻找胡方域的坚定古怪的信心和激情一直充满全身,陡然就瘪下去。她在傍晚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只好在天桥的台阶上坐下。一个乞丐经过,向她伸出手,她给了三块钱。一会儿又来一个,她又掏出五块钱。第三个乞丐经过时,她翻遍了口袋也没找到一分钱。早上带出来的钱都用光了。她对乞丐摆摆手,天黑了。
最后还是居延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老本行,教书。
起因是她收到一条广告短信。某假期学校寒假招收课外补习班,欢迎报名云云。既然招学生,一定需要老师,居延就硬着头皮去报名地点打听。之所以蓄了半天的勇气,是因为这么多年如此大事都是胡方域的范围,她独立面对的已经是事情的结果了。她胆怯地问是否需要老师,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学校的?她说外地的。那人说,那就算了。居延说,我可以和北京的老师一样完成教学任务。那人转了一下眼珠子,说,这课可是要上到年根的。没问题。那人就去打电话,回来时说,先试讲。居延就在那间狭窄的报名房间里对着两个工作人员讲起了《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十五分钟后,像头头的那人一挥手,定了。一个小时两百块钱,税另算。居延赶紧点头。这个庞大的数字。
独立找到如此好的工作居延十分开心,向唐妥他们汇报的时候兴奋得都有点难为情了。“终于做成了一件事。”她说。坚持让大家再品尝一次她的川菜。
第一堂课备得很认真,课上得比她预想的也要好。快两年没上讲台了,刚开始讲课还有点紧张,尤其是看见教室后面坐了一堆陪读的家长,脑门子上直冒汗。十分钟之后渐入佳境,声音高亢圆润,思路清明。家长们在点头。工作人员跟她说过,课上得如何,家长的脸色就是指标。这帮家长大多是高级知识分子,一肚子墨水,中学教育不擅长,但好赖是能听出来的。果然,下了课好几个家长夸她的课好。她没想到在陌生的城市里能够得到别人的肯定和夸赞,两年前她的课不也是这么讲的么,为什么丝毫记不起有如此巨大的成就感?回住处的路上她转着脑袋想,总算想起胡方域当年说,中学教育就是个基础教育,跟思想搭不上边。她当时也这么认为,的确,和胡方域的煌煌理论相比,她的工作只是小儿科。但现在不同,居延觉得自己孤身一人站在了风口上,大风从四面八方来,她挺住了。挺住的感觉很好。
她给唐妥打电话,只说了一句话就哭了。她说:“我还有点用。”
唐妥说:“好,咱们庆祝一下!”
有天上课,刚开讲居延看见唐妥像个神仙似的坐在后面,她想起唐妥今天休息。有这个特殊的听众,那节课讲得稍微有点乱,不过别人看不出来。唐妥说,他从北大过来,顺便长长知识。他夸居延的声音很好听,转身板书时姿势也漂亮。还有啊,你写字的时候小拇指是翘起来的,家长们在私下里说,居老师是个好老师。居延就红了脸,瞎说,他们才不会呢。会的,他们就这么说的,你的课程啥时候讲完?该提前订回家的车票了。一过年,北京去全世界的火车票都难买。
“腊月二十六。”
“没问题,我从公司帮你订。”
腊月二十六课程结束。一天上四小时,所有时间算下来,税后还挣了七千多。这个数让居延直愣。她当然见过更多的钱,但独立一个人在北京能挣下这么多,她还是一下子回不过神来。那感觉就像六岁那年,一个人走夜路去迎从外婆家回来的母亲,竟一口气走了五公里,路两边风声起伏,杂草丛生。事后想着都怕,何等惊险。
结账前一天,工作人员问她,是否愿意接着上,家长的反映很好。课时费有所提高,一小时三百。居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拿到课表才意识到,春节回去的日程要改了。新课上到腊月二十九,休息三天,大年初三接着上。这么一来,唐妥帮忙订的腊月二十七的票得退。她找到唐妥。退票没问题,唐妥来办,只是腊月二十九的火车票可能有点麻烦,公司集体订票已经结束,他这两天去售票点排队试试吧。让居延安心上课。
当天晚上唐妥就去人大的售票网点排队,第二天抽空就溜出去再排队,直到腊月二十七的下午依然没放弃,漫长的队伍一次次排到头,售票员告诉他的都是同一句话:没票。唐妥只好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居延,他晚上的火车回家,没法再去排队了。
“见了鬼了,”唐妥说,“都说每天晚上七点会放一批票,可我每次在七点问他们,总说卖完了。这他妈的整整一火车的票都卖给谁了!”
老郭说:“没听人家说,在北京,过年买张火车票,比他娘的现找个老婆还困难。”
居延安慰起唐妥,没事,这两天她再试试。实在买不到票也无所谓,反正初三还得上课,咱把年过到首都来,也挺好。
唐妥回家了。支晓虹和老郭都回家了。他们放年假。居延上完课就去售票网点排队,永远都是让人绝望的漫长队伍。她听见前头有人嘀咕,现在你到北京大街上转一圈,只要哪个地方有队人像尾巴一样弯弯曲曲地甩出来的,一定是售票点。居延排了六次队,一直到腊月二十九号下午,还是没买到票。一生气,回到住处把整理好的行李打开,我他妈还就不走了!哪儿黄土不埋人。就在北京过了,就不信过的不是年。年前所有课都上完了,她拿到一万块钱。鼓鼓囊囊的一堆现金让她信心倍增,钱难挣都挣下了,还过不了一个年。她给父母打电话,今年不回去了。母亲在电话里难过得哭了,三百六十五天就过这么一个年,你还不回来,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这年怎么过啊。
“别人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居延豪情万丈,“不就个年么!”
8
年三十上午她依然保持了旺盛的斗志,去超市买了一堆年货,鱼、肉、饺子、汤圆,还买了五副对联和一个巨大的中国结。马路上到处是慌慌张张的车辆和行人,都赶着往家跑。居延心想,过个年犯得着如此迫不及待么。她拎着年货慢悠悠回到住处,开始打扫房间。支晓虹的钥匙留给了她,因为电视在她的屋里,居延顺便把支晓虹的房间也打扫了。擦洗收拾完毕,开始贴对联,她把每扇门都打扮得喜气洋洋,客厅的墙上挂着中国结。忙忙碌碌一个白天就过去了。
刚开始做晚饭,唐妥来短信:饺子买了没?
居延回:正煮呢。
唐妥又说:没啥事吧?有就给我信。先拜年了。
居延回:能有啥事?翻过年我就二十七啦。给你和你家人拜年。
回短信时她还想,哼,小看我。饺子煮好,刚送进嘴,遥远处传来隆隆的闷雷声。大冬天不该啊。冷不丁窗外炸响一个东西,五彩的火花照亮了一小截天空。是焰火。跟着就明白远处响的其实是炮仗。窗外的焰火源源不断,像一棵绚丽生长的树。又一声巨响,地板哆嗦一下,玻璃哗哗地响,居延惊得咬到了舌头,钻心的疼,眼眶里刷地就满了。她尝到了血腥味,赶紧回自己房间拿纸巾,一眼瞥见了床头柜上反扣着的合影。擦完床头柜没有及时地摆放好。胡方域还戴着黑框眼睛,目光隐晦平直,下巴如刀削,她向他歪过头去,没心没肺地开着心。她的微笑看起来毫无来由。居延觉得眼睛里满满的东西掉下来,舌头在张开的嘴里感到越来越凉。她赶紧扯了一张纸巾贴到舌头上,心情一下子坏掉了。
世界上鞭炮声四起,仿佛各个角落里都埋伏着一堆炸药。焰火一遍遍照亮窗玻璃,房间里花花绿绿。有小孩在外面欢叫。不是说北京禁放烟花爆竹么。现在到处都在心事重重地响。天黑了,支晓虹房间里的电视正在说春节联欢晚会,节目主持人说,演员们已经吃过盒饭,就等着八点的钟声敲响。居延看着胡方域,这个一声不吭的男人,让她一个人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经历除夕。胡方域也盯着她看,眼光凉飕飕的,她突然意识到,自从上了课,就没再贴过“寻人启事”,也没再去网上的各个论坛发送过。她忙着讲课,精心准备,认真批改学生的练习,忙得一天里难得有几分钟想起他。她用纸巾遮住胡方域,发现自己在照片上整个人都歪了,笑得无依无靠。
整个北京在喧闹,剩下她一个人。居延突然觉得腰软了一下,承受不了体重似的,弯腰驼背地坐到床沿上。难过得肚子里空空荡荡,身上直冒虚汗。唐妥的担心有道理,年就是年,年不是一年中随便的某一天。其他时间她都扛得过去,年不行,她终于有事了。即使能在短短的几天里一个人挣出来一万块钱,她还是有事。她高估了自己。她拿起手机开始拨父母的电话,嘟了一声又挂了,她不想惊动他们。然后她开始写短信,只有三个字:过年好。接着输入号码,刚发送完屏幕就显示发送失败。她输入的竟是胡方域的号。这个号已经过期作废了。但居延连着又往这号里发了三条:你在哪?我是居延。我在北京。
三个“发送失败”。她哭出声来。给唐妥发了一条:我是居延。
唐妥凭直觉看出了四个字里的伤心绝望,立马回信:怎么了?
这时居延已经重新开始吃饺子,把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大,门窗关紧,窗帘拉上。她回:没事。你过年吧。
十秒钟后,唐妥打来电话,他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居延说,“我在看电视。”
唐妥说:“听见了,声音很大。你感冒了?”他还听见了居延浓重的鼻音。
“没有。我好好的,在看电视。”
“真没有?”
“你烦不烦?没有就是没有!”就掐了电话。
电话接着又响,还是唐妥。居延觉得对他发脾气有点过分,却也懒得解释,索性将手机关了。
除夕这一夜,居延吃了十个饺子、两个汤圆,两眼盯着电视屏幕里的春节联欢晚会一直看到结束,然后倒头就睡。一夜乱梦如荒草,等于什么梦也没做。第二天上午醒来,晚会里的节目一个都记不起来,包括赵本山的小品,这个猪腰子脸男人上台时戴了那顶卷檐的帽子没有?下床的时候她想,大年初一,哦,今年已经是明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