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琴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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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沙漠的秘密(7)

原来是市少体校的老师。原来那天唐必仁就是开她的车到医院去接她。从照片上看她并非绝色,单眼皮,长条脸,不过皮肤很好,像那句广告: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再看身高,上面写着一米七三。这么好的年龄,这么好的身材,死命跟上唐必仁,倒也不容易。有个问题柳静想不明白:为什么唐必仁不提出离婚?若是唐必仁提了,无论何时,无论她二十岁还是四十岁、五十岁还是八十岁,没有二话,她立马可以提行李走人。日子过着过着,她自己也过出倦意来了,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在于她永远都需要给自己存一点脸面。什么都没有之后,至少还得有尊严。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太假了,典型的矫揉造作。人生说到底其实非常虚幻,很偶然地此人与彼人相逢相守,既然有这个偶然当然还可能有另外的偶然,看开了,就无所谓了。结婚初始,还挺柔情蜜意时柳静就跟唐必仁说过,你是自由的,你可以找别的女人,但你找之前,一定得告诉我。你找了,我就走了,不哭不闹不提任何条件。后来好像也说过,说过许多遍,结果唐必仁好像没听进去,柳静自己倒相信了。这么多年,唐必仁一直没告诉过她自己另有所爱,她就以为确实没有,必定没有,其实却有了,应该是有。

她坐到书桌前,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沮丧,额上冒汗,两颊灼热。又来了,更年期迹象。她将右手曲起,支住下巴,然后茫然四望。这时候脑中挺宁静的,什么都不想。但眼睛却有发现,她看到书橱顶上,有一盒蛇皮纹的土黄色纸盒,盒子是唐必仁从埃及带回的,装的都是香精,一瓶一瓶的,当时说要送人,某某某某,都是七亲八戚。这种事总是要趁热做,劲头一过,就凉下去,自己都觉得无趣再送。盒子是唐必仁放上去的,香精玻璃瓶怕破,他当时转来转去找不到安全的地方可放,只有书橱顶上了。柳静目睹过唐必仁放盒子的过程,当时并未多想,现在想了,就过去,拿下盒子,打开来。盒子只有十六开书本大,里头共有六个凹槽,也就是说可以装六瓶,却已经空出两个槽,仅存四瓶。瓶里的香精呈淡淡琥珀色,打开橡皮塞,凑到鼻底下闻,味道与CD的真我香水味道竟十分类似,清淡,雅致,混合着紫罗兰、玫瑰、麝香、黑醋栗等各种植物的气味。贴在上面的标签很简陋,印着一排英文。secret of desert.英语柳静已经忘光了,但手机有翻译功能,第一个词是秘密,后面那个词是沙漠。沙漠的秘密。唐必仁果真买了它,可他之前却说买的全是兰蔻、CK、香奈儿之类的香精。柳静再次把香精举起来闻,闻了很久,香味不知怎么竟是时有时无。就是这种气味能使女人在床上发狂成动物?可是唐必仁却从来没有拿出来为她使用过,他用到何处了?

电脑已经屏保了,一片黑幕。她动动光标,重新激活页面。屏幕上一张年轻的脸正对着她,嘴微咧,眼凝视,端庄而镇静。她突然很想见见这个女子,是的,她有必要见一见。她看看窗外,没有星,也没有云,只有一轮将满的月。苍穹有点迷蒙,像张纸,一张大纸,清淡的月光与地面上的各色灯光交融中,竟透着点微微的粉红。此时唐必仁仍在灯红酒绿吗?要不要在他跨进家门的那一瞬,就迎上前去告诉他,她,柳静,明天要去见一个女人,叫连丰灵的女人!

唐必仁是下半夜一点左右才回到家。客厅外还是习惯性地留有一盏小灯,借着微弱的光,唐必仁蹑手蹑脚地洗漱,然后慢慢进卧室,悄然进被窝。柳静一下子就闻到酒气了。柳静没睡着,躺下之前她有过犹豫,干脆卷个铺盖径自睡书房似乎更合她心意,可是太突兀了,她一转念,又回到床上。这张床究竟还能再睡几次呢?

唐必仁转个身,虽然小心谨慎,毕竟有那么硕大的身体,床架还是微微吱呀了两声。柳静马上也跟着转,好像是突然间被唐必仁吵醒的。唐必仁果然这么认为了,他歉意地说,噢,醒了?柳静没有答,只是再重重地动动。她仰面朝天躺着,突然问,这一阵这么忙?是啊,忙死了。说着唐必仁的手伸过来,要去摸柳静的脸。柳静一下子闪开,动作幅度不大,却很及时,在唐必仁手落下之前就已经将自己脑袋搬开。真能装啊,柳静想。她说,忙什么呢?唐必仁说,还不是老三篇?噢,全省体育工作会议在我们市召开,五天,明天会议报道,我就得住宾馆去了,免得跑来跑去。柳静说,要去工商局了,还管体育局的会议干吗?都公示了还对我保密?

唐必仁没有马上答,叹了口气,好像已经被倦意覆盖。静啊,他叫道,外面的事你不知道不是更省心?工商局不是那么好去的,那么多人盯着,稍有不慎,就得完蛋。

柳静说,完就完了吧,有什么大不了。

唐必仁轻轻嗤一声,大概笑了一下。老了,没有其他机会了,不重视不行啊。

这样的话,唐必仁之前说过吗?肯定没有。之前唐必仁一直是副不问前程的无所谓状,原来他还是在意的。因为在意,在提拔的关键期,恰逢小蜜怀孕,不便自己出面陪去医院,就让锦衣与陈格代劳,应该是这样的吧?柳静转个身,脸朝向唐必仁。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如果看得清,柳静很想知道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是副什么表情。熟悉的陌生人,就是这个感觉。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间她却发现这个人一下子被雾裹住,模糊不清了。

唐必仁说,睡吧,挺累的。

柳静马上接口说,是啊,还能不累?工作这么忙,还得带人去医院打胎,换了谁,都要累瘫的。柳静声音很轻,尾音还有点拖,几乎类似于嗲。

唐必仁像被烫了,猛地坐起,身子俯过来,像一棵树突然种到柳静的跟前。

柳静仰着脸静静看他。黑暗中目光没法相对,但柳静还是努力把眼眶弄大,嘴也咧着,貌似微笑。李荔枝有一个观点:家里也是有气场的,夫妻二人,如果男的气势盛,生儿子的可能性就大,如果女的占上风,生女儿的概率就大。李荔枝说,不是科学论断啊,只是我个人的经验而已。李荔枝一年要接触那么多对夫妇,要接生那么多婴儿,这个经验应该有几分道理吧?按照这个理论,与唐必仁比,柳静是占上风的,可是现在她一点都没这种感觉。

唐必仁挺了一会儿,又猛地躺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静,你得相信我。不管别人怎么贪污怎么腐化,我肯定不会。

柳静说,噢,那睡吧。

8

早上起来后唐必仁不时用眼角瞥柳静,柳静脸上淡淡的,无风无浪。吃过早点,司机已经在楼下等了。唐必仁说,那我先走了?今天要开会哩。柳静说,去吧。唐必仁走两步又停住,看上去仍是不放心。你没事吧?他问。柳静说,没事,我有什么事?唐必仁沉吟片刻,就开门出去。柳静看着他走,甚至送到门边,还对他摆摆手。电梯来了。唐必仁进电梯。电梯开始往下走,柳静才关上门,拿起电话。她要请假。以往她极少请假,病得走不动了也会撑到讲台上,她不愿一个人误了一批学生。可是今天,她得请,现在的事比生病严重。

出小区后她没有立即拦的士,而是往旁走十几米,在一个拐角处停下。生活是如此不可靠,她必须脑子多转几个弯了。之前她从没去过少体校,不过的士司机知道,跟他一说,车子就呼呼往前奔去。司机是位外地人,口音很重,四十多岁,微胖,秃顶。柳静把他打量几眼,下了决心。她说,师傅,如果包车,钱怎么算?司机头扭后看她一眼,并不应答,很警觉。柳静把语调进一步放软,柔声说,如果包车一小时多少钱呢?柳静把尾音拖得很长,这样可以强调善意。司机说,少于六十块钱不包。这年头两大快:股票跌得快、油价涨得快,叫人怎么活?柳静坐在后排,坐在司机后脑勺后,但她还是一直点头,好像司机与她面对面。她说,这样吧,我一小时给你八十元。并不要跑太多路的,很多时候只是停在那里等,油都不必耗,行吗?司机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她,静默半天,瓮瓮地问,干什么?柳静笑起来,我找人。司机问,什么人?柳静说,一个女的,可能是我的……女儿。

没想到少体校其实就在体育局隔壁,大门紧挨着。一想,也不奇怪。

唐必仁的单位柳静只去过一次,进出时没注意周围。的士驶入这条路时,她的心猛跳了几下,忽然觉得生活中被她忽略的东西真是太多了。

的士在少体校门外停下,柳静说别停,往前走。

司机好像也开始进入角色了,很配合,把车开出七八米,那里恰好有棵大榕树,车身的一半就隐在树后。车窗关着,透过玻璃往外看,少体校的大门尽收眼底。F89877,柳静在等这个牌号的宝蓝色标致车从里开出。年轻时她视力很好,对数视力表查过,2.5,到顶了,当飞行员都绰绰有余。视力越好花得越快,这种说法不知有没有科学根据,反正现在柳静不戴花镜一个字都别想再看到了,但看远仍没问题。

司机开了收音机,放出音乐,音量调得很低,隐隐约约。他也不说话,偶尔从后窥镜中瞥一眼柳静,脸上淡淡的,一点好奇都不摆,但柳静知道他其实是好奇的,内心的兴奋像蜜蜂出窝般涌着。很正常,换了谁都会这样。正走神间,突然眼前蓝光一闪,是那部标致车,F89877,驾驶座上透出一个人头,墨镜,披肩发。柳静深吸一口气,低声说,跟上它!她自己都听出来了,这三个字她说得杂乱颤动,发音全部错位。

蓝色标致在小路上顺畅地滑来滑去,拐上海滨大道后,车速更快了。

海滨大道的尽头是一片开盘时广告做得惊天动地的别墅群,一幢楼没有三五百万是拿不下的。唐必仁搭上的竟是富婆?别墅区大门很欧化,气派地高耸,柳静以为蓝色标致就要拐进去了,却没有,快到大门时,它转了弯,上了旁边一条大道,再行了四五十米才停下,停在一家大酒店前,酒店门楣上写着“海阔天空”四个字,字的下方金灿灿地排列着五颗小五星。柳静所上的大学就在附近,当年这一带还无限荒芜,鲜有人迹。毕业后她没有再来过,不料竟已经沧海桑田了。

蓝色标致停下时,的士也停下了,停在路边一排半人高的绿篱旁。司机没有马上熄火,他两眼前视,一只手轻盈地搁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握住挂挡的手柄,一副随时准备往前冲的样子。他太专业了,难道此前,早有许多人玩过类似的跟踪把戏?柳静很想说一声谢谢,她真的有感激,又开不了口,怕一说反而显出心虚了。

蓝色标致这时打开车门,一条长长的腿先从里头伸出,然后是整个人——身子细长挺拔的时髦女子。像有条鞭子打来,柳静垂下眼皮,马上定神再看,从下往上看。真长的腿啊,又直又长,灰白色牛仔裤紧紧裹着,像两根大庙的石柱;屁股很紧实,圆润地往上翘起,腰部在紧身黑毛衣之下小巧地凹着;头发则经过拉直处理,黑水般从顶上流下,流过窄窄的肩,垂到后背上。她往前走,幅度不大,但动静很大,是感觉上大,头、肩、臂、腿各自千姿百态,像一朵朵各自开放的鲜花,却又非常有机地拢到一起,组成一束,铿锵向前。照片中五官那么平凡的女子,因为体态的妖娆妩媚,竟是如此活色生香!

柳静一下子想到玉食,她想生的玉食就是这样子的啊!长腿,斜肩,小腰,翘臀,这样的玉人会看上唐必仁?搞错了吧?她的心思不免又拐了道弯。

手机铃声响起,手机就抓在那女子的手中,她停下,接听,说话,一下踮起脚尖颠两下,显见是高兴了。然后,大门旁就出现了唐必仁的身影。唐必仁也在接手机,他一从大堂内走出,就看到那女子了,于是放下手机。女子也收了手机,小跑几步,黑水般的长发甩来甩去,雀跃得很。两人是在咫尺内通电话的,彼此看来都有些意外。唐必仁马上笑了,似恭谦,又像讨好。他不是空手出来的,一只手提着质地豪华的纸袋,里头鼓鼓囊囊装着东西。把袋子交给女子时,他低声说了什么,于是两人往酒店外墙拐弯处走,边走唐必仁边说着话,女子歪着头,不时侧脸看他。

柳静对司机说,可以了,我们走。

她小看唐必仁了,在外面,原来唐必仁完全可以彩旗飘飘,飘得还这么从容不迫。她把车窗摇下,风马上刮进,把她齐耳短发往后吹,风尖利得像一条条荆棘抽在脸上。她往后一靠,椅子很硬,还有凹凸,椅面劣质的合成革已裂开几个小口。这车应该开好多年了吧?她问。司机没有应她,大概猜出这并不是她此时真正要说的话。的士原路返回,快到家时,柳静突然说,在前面超市门口停下,我到了,我们结个账。司机还是没回答,但车子果然停在超市前。两个小时零六分,柳静从钱包中掏出三百块递过去,司机也没客气就收下了。柳静下车正要走,突然司机开口了,司机说,大姐,多保重啊!

柳静鼻子猛地就有点酸了。一个陌路人,却有着这么丝丝入扣的理解体贴,同一屋檐下的人,却已经南辕北辙了。

用钥匙开家门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早上走时,她分明插入钥匙转了几圈将门反锁了,现在却猛地一下就打开。家里有人!原来是锦衣。锦衣坐在沙发上,眼呆呆看着电视,而电视的屏幕却是暗的。柳静这时候没有跟锦衣说话的兴趣,锦衣看来也没有。但柳静从沙发前走过时,锦衣突然说,钻石被卖掉了!

柳静停下,回头看去。锦衣脸还是盯着黑乎乎的电视屏幕,不像是在跟她说话。她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到书房门外了,觉得还是有异样,又站住,又回头看。她看到一种奇怪的景象:锦衣两眼含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