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会哭?除了刚出生那一阵小哭,柳静记忆里已经没留下任何锦衣哭泣的画面,连童年时都大多抿住嘴,把眼泪啜着,不肯落下。柳静呆立了片刻,慢慢反身过去。锦衣却并不打算迎接她,而是将身子往前一俯,双掌摊在膝上,脸再趴在掌心里。
柳静站在沙发旁低头看去,锦衣身体的上半段像一块岩石平展在眼前,悠长的腰和外展的臀一览无余。这个女儿,一直以来都坚硬且浑身带刺,哪怕想起,柳静皮肤都有扎针似的疼痛,谁知竟然不过是只核桃,也有脆弱的内心。怎么了?柳静问,语气仍保持以往的惯性。她有意克制着某种柔软,她已经丧失了那样的表达,她说不出口。
锦衣抬起头。锦衣站起来。锦衣说,那颗给陈格的钻石,他居然卖掉了!为什么?柳静问得很干巴。锦衣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头昂着,眼还是潮的,却又冷下来。边走她边说,卖了钻石,他把钱寄回去给他父母买电视机了。为了让他父母春节能看上电视,就这样……
柳静怔怔地看着锦衣的后背,这一刻,她突然有羡慕,羡慕旧长城边上那对不曾谋面的老人,他们居然有一个这样急于报得三春晖的儿子。但马上,她回过神来了,疾步走向卧室,打开抽屉,把那天存放起来的钻戒找出,递给锦衣。没有卖,在我这里,他拿去加工了一下送还我了。
锦衣一把接过钻戒,看几眼,就往屋外冲去。
柳静想喊住她,话还没出口,锦衣已经跑出门。门重重关上了。
屋里一下静谧下来。脑子嗡嗡的,不是悲伤,也不是愤怒或者其他什么,总之都呈絮状飘浮着,没有任何具体的感觉。她坐到沙发上,有一股微温淡淡传来,细看一下,竟就是锦衣刚才坐过的那一处。锦衣的体温?有点荒谬,应该只是她的臆测吧?但柳静还是身子一动不动地压在那儿,使劲压,凝住神,竭力把那一丁点越来越缥缈的热度吸收聚拢。能走路之后,锦衣就很少要人抱。她不要抱,柳静也没强行伸手,皮肤间彼此就有了排斥性的敏感。现在她自己都不敢承认,坐在微热的可能是锦衣体温的沙发上,却突然有了贪婪与依恋。
中午的阳光正在楼外放肆地挥洒,上天入地,无拘无束。只有它们是永生永世的。一代代人瞬间而逝,日月山川却自在绵延。柳静有一种宴将散曲将终之感,她在渐渐变小,小成一粒粉尘。再活十年她六十三岁,再三十年,就八十三岁了。人生是不能细算的,三十年前跟唐必仁正恋爱,一颦一笑还宛若昨日。一切都是弹指间的事。人生也是不能像擦黑板一样,错了轻轻擦掉再重来。可是为什么错了,竟错成这样?她真的弄不明白。想生的女儿没生出来,生出来的却是如此。子女就罢了吧,可是丈夫呢,跟她竟也走上岔道。
恋爱+结婚+生女,是不是就一定等于爱情?如果不是,那所谓的爱情真正的面目该是什么?唐必仁从来没跟她争过吵过,唐必仁一回到家就肯下厨房呕心沥血煮出她爱吃的东西,这些原来都只是生活的一层薄薄的表象,而她却从不往深处想过。
现在开始想,却千头万绪重叠,绞成一团,思路像一捆晒干的细线面,绕来绕去不得要领,稍一用力,又碎断成粉。再看楼外时,已是暮色苍茫。像倒磁带,她往回追溯白天里的一切。说是“一切”,其实老卡带,扑通一下,扑通又一下,总进行不下去。她往上拔拔身子,拿起旁边茶几上的电话。是给锦衣打的。中午锦衣就走了,拿着钻戒走的。柳静想,该有下文了吧?
电话通了,但很奇怪,铃声却立即清晰传来。柳静将话筒移开耳朵,听到铃声就在门外,门上钥匙正在转动,门开了,锦衣进来。锦衣直接就进了自己的卧室。柳静怔了片刻,还是跟去,站在门外,身子倚在门框上。锦衣中午走时,挎包没带,她回来大概就是为了拿包。还有些书散在桌上,她一本本装入包里,然后又要走。
柳静挡在门上,问,怎么样?锦衣反问,什么怎么样?柳静知道锦衣是故意的,中午的事锦衣不可能忘了。她抿住嘴盯着锦衣。锦衣也盯着她看。两个人像比赛般都睁大眼。如果是往日,柳静可能早拿开眼了,但现在她不会,她盯的是带着自己的血肉与气息从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一个肉体,这个人,她现在恨不得一巴掌将其掴出家门。
钻石是假的。锦衣终于说话。
柳静没听懂,她的眼睁得更大了。
锦衣低下头,手在头发间挠几下。我让珠宝师验过了,嵌在戒指上的钻石是假的,是锆石。真的那粒陈格确实卖掉了,然后弄个锆石来糊弄你。只有你才会傻乎乎地上当!
柳静唇动几下,她很想说话,很想骂人,可是一时却找不到半句话。
锦衣说,他没跟我商量,就卖掉钻石给他父母买电视,我中午才知道,还感动了,感动得不行。谁知道钻石变锆石,他是骗子。锦衣说完还是要走,但柳静侧侧身子,又挡住她。柳静脑子里嗡嗡嗡地响,仿佛有个电钻正在里头闹腾。她用手捋捋头发,这个动作似乎提醒了她,她把手往前一伸,问,钻戒呢?
钻戒?什么破玩意儿,你还稀罕?
柳静伸出去的手并不收回,还是摊在锦衣跟前。锦衣手往口袋里一掏,掏出钻戒,放到柳静掌中,然后挎包一甩,从柳静身边挤过。锦衣走过客厅,已经把门打开了,这时柳静叫了一声,柳静说你等等。柳静终于想起李荔枝的话了,李荔枝在医院里看到锦衣,锦衣和她的男友陈格一起陪着唐必仁的女友去做人流。柳静说,你认识连丰灵吧?
锦衣本来已经跨出门了,听到这话一下子站住。顿一下,锦衣说,怎么了?
柳静说,不怎么了,我老了,子宫不顶用了。要是年轻点,我真想再生个女儿,名字叫玉食的女儿,那时,怎么样我都不会去做人流的,就是有你陪,有陈格陪,有你爸开车接,我也不会去,坚决不去!我要把她生下来,让她唯命是从地好好成长,哪天她的良心被狗吃掉了,我就大刀向她脑袋砍去,鲜血四溅,一命呜呼。
锦衣愣神片刻,撇撇嘴,猛地把门推上。砰,一声巨响,可见锦衣手劲之大,可见她多么怒气冲冲。凭什么还轮得到她——在这个时候——怒气冲冲?
9
陈格又一次独自上门来找柳静。正好,柳静也想问一问他,钻石变锆石?这事不能一直悬在心头。或者陈格另有说法吧?不料陈格一口就承认了,他说,是的,没错,是锆石。钻石卖掉了,但戒指是真铂金打成的,这一点不会假。
陈格叙述时脸色云轻风淡,像是在讲一则道听途说的新闻,像不过是把大学里的烂芝麻事告诉柳静。柳静心口发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陈格没让她说,陈格自己往下说,他的语速很快,北方人的语言优势这时候尽显出来。我家里没电视,我父母得去别人家看,我一冲动,年初就跟他们保证春节前给他们买一台。言必行,行必果。我既然说了,就得做到。可是我高估自己了,我没挣到钱。卖钻石是万不得已的。用锆石来顶替,也是万不得已。我毕业后想找什么单位?工商局!别人帮不了,只能靠唐局长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一开始就不喜欢,你嘴里不说,眼睛却瞒不了。说白了,我想讨好你,免得你阻止你老公帮我。现在既是这样了,也没什么好隐瞒,我敢作敢当……现在锦衣居然翻脸,要分手!当初是她死活追我的——噢,对不起,我这么说也挺不男人的,但事实真的是这样。我本来哪敢高攀?她说不介意我家穷,什么都不介意。可是,不过是一个锆石,她却介意成这样,怎么解释、赔罪、道歉,甚至……下跪,甚至咬破手指写血书保证都不行。我豁出去了,什么尊严都不要了,还是不能挽回。她说这是一个污点,她不能跟有污点的人过日子。有那么严重吗?
柳静站起,给陈格倒一杯水。她记得,这是个爱喝水的人。一向她都是做事利索的人,她觉得自己是急性子,但这会儿在厨房里,她一点都不急,动作缓缓的,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要借此整理一下头绪。锦衣提出分手?她真的没想到。锦衣之前看陈格的样子,就像在仰望一个圣人。钻石变锆石,幻影破了,锦衣的感情也跟着碎裂一地。有那么严重吗?有点严重,柳静要说不恼火也不真实,但柳静如今更在意的不是这上头,这件事往深处看,因为有孝心在后面浮动,倒也能消弭掉一些可恶。但在锦衣就不一样,如果没事一样嘻嘻哈哈就过去了,那就不是锦衣了。刚才柳静也注意到了,陈格的左手食指确实包着创可贴。陈格如果一意孤行强悍到底,锦衣说不定反而会被镇住。写血书?下跪?这么做对别人也许有效,对锦衣却适得其反。错了,真的错了,锦衣只会因此一根筋拧到底,即使化成齑粉也决不回头。看来陈格还是不了解锦衣,没有找准锦衣的穴位。
把纸杯放到陈格跟前时,柳静在心里跟自己打个赌:接下去陈格肯定要求我劝劝锦衣了。
一定让柳静劝,柳静也不会一口回绝。之前万般好,一个锆石就崩溃,确实偏草率了。但柳静的劝有用吗?怕只会火上浇油,这一点柳静比谁都清楚。
陈格端起水一仰头,杯子马上见底了。要不要再去厨房索性把那壶茶水一股脑拿出?柳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坐着没动。不要殷勤,没必要,还是等着吧,等着陈格把央求的话说出来。
陈格说了,但陈格没有求,柳静万万没料到,接下去陈格的口气竟然那么坚硬,而且越来越硬。
陈格说,真可笑,谁光鲜的背后没有败絮?什么是污点?自己有妻有子,还把另外一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结果呢?结果还得我和锦衣陪着去做人流——当然这事你不知道。
柳静想,我知道。
陈格说,你老公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啊?他难道是白操的?还帮着拉皮条找小蜜、小蜜怀孕了还得鞍前马后热乎乎地处理善后事宜,这算不算污点?也算吧?陈格把一只手往前伸,还抖两下,似乎要柳静回答。柳静没有答,她一直闭着嘴看陈格。脑子好像不够用了,陈格的话缠在一起打了很多结,得一点一点地梳理、辨析,像做一道复杂的算术题。隐约看到答案时,柳静心里咯噔了一下:连丰灵是属于另一个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