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李荔枝换了话题,不再提唐必仁,而是按惯例又讲起中学那些同学的各式新事。这座城离她们老家有两百多公里,距离对李荔枝不是问题,大家好像也习惯了,百川归海,各种消息都会汇总到李荔枝这里。主要是李荔枝有兴趣,她像范仲淹一样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反正都心系天下万事。柳静支棱个耳朵听听可以,听多了必定就不耐烦了。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哩,心里哪有空间再去装别人的?
这顿饭表面上看吃得还是有滋味的,事实上柳静相信,连李荔枝都心事万千了。李荔枝本来以为请的是工商局长的夫人吃饭,可是该夫人却傻子似的一无所知。
柳静感觉不好,但脸上分寸未失。李荔枝是个聪明人,可是她的聪明里总能让人隐约见到刀光剑影的闪动,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李荔枝其实并未聪明透顶。柳静拿出手机看时间,已经一点过了。眨眼间,居然也过了一个多小时。
李荔枝马上问:下午有事?
柳静说:是啊,有点事。
李荔枝就手一举,招呼服务生过来埋单。不贵,一百多块。李荔枝花一百多块钱买了个柳静的难堪,谁更吃亏?
两人就分手了。走到门口时,李荔枝看了柳静一眼,轻声说,哎,多保重啊,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柳静心里暖一下,突然又有点感动。中学同学应该最没有利害冲突的,李荔枝那句话里,分明有真挚的关怀。刚才或许是自己太敏感了?一辆的士驶到跟前,柳静急急爬进去,然后摇下窗口,对李荔枝摆摆手。她原是想弄出一点满不在乎的样子的,但鼻子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司机问去哪里?柳静说,大洋百货。逛街是不是女人最好的疗伤方式,别人不知怎么样,柳静却是很吃这一套。在琳琅满目间穿行,摸一摸看一看,看起兴致了或者再试穿一下,这样一来二去,就是一件不买,一分钱不花,走出商店大门时,心情也十有八九被调节过来了。她现在特别需要调节。在必胜客里,一种被海水包围即将溺亡的恐慌是那么不由分说地向她袭来。锦衣她早已不信任,锦衣对她的疏远完全在她的想象与预计之中,她都无欲则刚了。但唐必仁不是,一直以来她都下意识地把唐必仁归入有求必应之列,像长在脑袋上的头发一样,留长剪短,都随心所欲,就是偶尔毛发乱翘,不费力气稍微修修又很顺当服帖了。
看来不是,不是这样。
柳静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五点多。冬季太阳下山早,天就黑得匆忙。的士开到小区门外,抬头望去,望见她家的客厅已经亮上灯了。灯下的人,为什么都是她陌生的?
按以往,若是家中有人,她通常都按门铃。每个人都不免有些不好解释的怪癖,用钥匙开门,不知为何竟是柳静特别排斥的。但是这会儿,她想都不想,就掏出了钥匙。往后,是不是再也不可能有谁全心全意对她,而她也不可能任意对谁颐指气使了?
推开门的一瞬间,她愣住了。
客厅里不仅有唐必仁和锦衣,还有陈格。三个人如果各自坐着,各忙各的,倒也不必意外。柳静看到的却是正相反,唐必仁坐在中央沙发上,陈格坐紧挨的另一张沙发,而锦衣,她基本上是趴在两个男人中央,腿歪靠在沙发扶手上,头凑在一起。门开了,三个人几乎同时吓一跳,抬起头,坐直了身子,面色凝固了片刻,然后还是唐必仁先开口,唐必仁说,哎呀,回来了!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柳静没有应,先去卫生间洗了手,一转身又进了厨房。居然锅冷灶冷,这不是唐必仁的风格,往日只要他在家,早就热腾腾地煮出一桌饭菜了。那么,一定有比煮饭更重要的事牵去他的精力与时间,是什么?柳静打开水龙头,手张开,托住水流。水一股股从她手缝间流走,掌心粉嫩的模样,让她想起某日水盆里清洗过的一块猪肉。
唐必仁已经走过来,站在厨房门旁,他说,今晚不煮饭,我们出去吃,吃泰国菜怎么样?
柳静说,你们去吧,我吃过了。
唐必仁说,不会吧,这么早就吃了?
柳静转过脸看他一眼。那一刻,她突然有了主意。一路上她本来打算一回家就向唐必仁问个究竟的,但现在她不问了。她也要做只城府深深的猎豹,她也要讳莫如深,也要三缄其口,也要狡兔三窟。凭什么这个角色轮不到她来做?于是她笑了笑,关掉水龙头。她说,真的吃了,你们去吧。
锦衣直接去门旁开始换鞋。陈格也过来,但他先拐到厨房,笑眯眯地看着柳静,一副很希望她一起去的殷切状。柳老师,要不再去吃点?
柳静说,不啦,很饱了。去吧去吧,你们去吧。这一句话,前半段当然是假的,柳静晚饭并没吃,她饿着肚子却强说饱,实在是因为没有兴致在一张桌上跟他们碗筷交错,她希望他们快去,快快离开屋子。
会不会他们三人其实也不愿意柳静一块去?刚才他们在谈话,谈一个显然并不希望柳静介入的话题,门开,柳静进来,于是话题戛然而止。离开家,没有柳静在场,他们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柳静慢慢往阳台那个方向踱去,并不到外头,只是站在门内往下看。小区兰花状的路灯整齐排列,杏黄的光温和地亮着。那三人出楼梯口了,那三张脸都看不清,但身姿是柳静熟悉的,唐必仁走在中间,锦衣与陈格两边紧贴。唐必仁的头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三个人都参与了发言。这才有一家人的感觉,连陈格都那么水乳交融,而柳静,怎么反而游离在外?
7
柳静是在第二天中午接到李荔枝的电话。如果下午有课,中午柳静都不回去,就在学校附近的小店草草吃点。以前学校管年轻教职工的住宿,建有两层简易楼房,后来小青年经济厚实起来,毕业不久就敢按揭购房,都搬走了,空出来的房子,家较远的教师中午就去那里眯一眯。
柳静刚躺下,手机响了,拿起一看是李荔枝。她对这一通电话兴趣不大,该讲的话昨天都讲了,何必再打?不料,李荔枝一开口就神秘兮兮,她说,柳静,你那里有人吗?有人的话,你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柳静不情愿地起来往外走。李荔枝的家长里短别人哪爱听?但屋里还有两个女教师已经睡下,影响她们总不好。走到楼道的拐角处,柳静问,什么事?
李荔枝并没马上开口,而是长叹一口气。柳静,昨天看你走的时候,我太难过了。
柳静马上反感,反问,怎么啦?
李荔枝说,如果不是看见你那样,我不会讲的。
讲什么?
其实我也挺矛盾的,不说心里难受,说出来又怕你受不了。
没事,说吧。
话筒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是一声叹气。柳静,我们是同学,胳膊当然得往里拐。是这样的,两个星期前,省立医院妇产科请我去会诊,我看到你家锦衣了……
柳静太阳穴猛地蹦跳两下,她的第一个反应是锦衣怀孕了,去医院流产。她一个人去的?
李荔枝说,还有人,一个男的,个子不高,挺瘦的,北方口音。
噢。柳静想,那便是陈格了。凭良心说,她对陈格的印象近来略有好转。不能说把钻戒退还来就一定怎么样,但至少说明了他品质并不坏,还是一个知趣懂事的人。锦衣既然已经与陈格睡在一起,那怀孕的概率就必然很大,只是突然间变成事实,柳静还是有点吃不消。但她说,我知道。
你知道?李荔枝陡地提高声音,你知道锦衣他们陪另一个女的去流产?
另一个女的?柳静心里咕噜了一下,却并不出声,她屏住气。
那个女的是跳健身操的,去年二十六岁,今年就是二十七岁了。她名字我也知道,叫连丰灵,连长的连,丰收的丰,灵感的灵。去年三八节我们医院妇委会搞活动,请她来教健身操,我认得她,她认不得我。锦衣肯定也认不得我了,所以我跟进人流室。那时我还只是好奇,想证实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连丰灵。确实是。连丰灵跟你们家锦衣认识这没什么,锦衣把她送来人流也没什么。唉,柳静,说了你别生气,关键是连丰灵上手术台之前接到一个电话,她已经压低声音了,可是我还是听到她在哭腔哭调地叫必仁……唐必仁,你们家的!
手机已经发烫,柳静把它压住耳朵,用力压,突然说,原来是这样啊。
你怎么这么若无其事?李荔枝开始不满,真的是你们家唐必仁!手术之后,锦衣把她扶出医院,我悄悄跟去,一辆宝蓝色的东风标致307车子开到医院门口,开车的人就是唐必仁。那车号我也记下了,F89877.我跟你说,那女的一见到车就哭了。唐必仁没下车,但他从车窗里看出来的眼神,傻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柳静,柳静!
嗯。
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你……其实我已经憋了半个月了,前天晚上如果你不打电话来,我可能也就憋住了。昨天约你吃饭,目的就是想告诉你。见了你又犹豫起来。但你走时那么凄凉,我又替你难过了,想想还是说出来吧,不说对不住你。唐必仁怎么能这样,不吭不哼的,竟也这么风流。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怎么连你女儿也搅进来一起骗你?
柳静笑了笑,好像李荔枝就站在跟前,看得见她的表情。她说,谢谢你。
又说,真的谢谢你。
然后她猛地把手机键按掉。
她站在原地,整个人完全靠在楼梯扶手上了,好累,一点力气都没有。说真的她还有点回不过神来。之前的日子一直挺顺的,中学,大学,从教;恋爱,结婚,生女。生出来的女儿虽然别扭古怪,到底没有缺胳膊短腿,好歹凑合。她原先想,锦衣是不可指望的,她也早不打算指望她,充其量年迈后进老人院,花钱雇个护工,那时候反正还有唐必仁做伴,一辈子也就对付下来了。现在,唐必仁要做伴的人根本不是她。唐必仁都已经把人家肚子搞大了,这事锦衣知道,陈格知道,蒙在鼓里的只有她一个人。
胸口堵着很多东西,好像是悲伤,再细看,却是屈辱。原先她竟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脑子够用,结果一棒子打下来,人生竟被全盘否定了。以后,她以后一定不能这样,去日无多,不可能再有五十多年供她折腾了,所以,时不我待。
下午上课,课上得好好的,不慌不忙,不折不扣,就是突然让她上公开课,估计也能毫厘不差地对付下来,这就是职业素养。第二节下课不过四点半,她没在学校多待,径自回家。家是空的,锦衣去学校,唐必仁早上就已说好今天有应酬,晚饭肯定不会回来吃。柳静进门后在沙发上坐很久,坐到外面暮色薄薄地铺过,把天地弄得灰色正往铅色过渡了才起来,开了灯,所有的灯都打开,再开了电脑,收下一封邮件,然后忙碌起来。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的,无非她成了睁眼瞎,就是放在眼前,也没往那上头拐去想。
她先从锦衣卧室着手,叠在桌子上的书翻翻,柜子再拨弄几下,都很潦草,并没存多少在意,无非是觉得程序该这么走,先易后难,循序渐进。唐必仁平时其实并不常进锦衣的闺房,但既然锦衣是同党,包庇藏匿的可能性就不排除。
到主卧室时柳静紧了紧身子,开始认真。床头的书一本本拿起,用指头别住书页,噼噼啪啪翻动,试图从里头丢出纸片字条。然后她打开衣橱。唐必仁的着装以休闲类居多,他笑嘻嘻说穿便装显年轻嘛。看来这话并非只是玩笑,他对年轻的喜欢原来另有一层渴望,没办法,那个为他流产的女子才二十七岁,他给自己添累了。口袋是空的,夹克、衬衫以及西装,所有的衣袋裤袋都空无一物。
然后是书房。按常理唐必仁最不可能在书房留赃物,书房是属于柳静的,她备课改作业都以此为主战场。柳静越来越没信心,底气渐渐不足,抽几本书翻翻,没翻出名堂,终于开始泄气。她要找什么?其实心里还不得要领。别人说风就是雨的傻女人很多,柳静现在也承认自己不够聪明,但毕竟耳根还没软到一点主见都没有的地步。因为是李荔枝说,她本来可以不信,但是,有迹象表明并非空穴来风。
刚才收下的邮件是她以前的一个学生发来的,学生是户籍警,之前跟柳静说过,任何人,只要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只要办过身份证,报来姓名和大致的年纪,就可以在警内网查到一切资料,一切。连丰灵二十七岁,女,一九八一年出生。柳静发条短信过去,让学生马上查查。查的结果传过来,果然很详细:父母、身高、婚姻状况、家庭住址、工作单位、电话号码、汽车牌照等等,一应俱全,甚至有照片,是两寸正面彩照,正儿八经,不苟言笑,估计是专门为做身份证拍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