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柳静发现,锦衣并没侧脸,一点都不侧,仿佛屋里没有其他人。知道今晚锦衣要回来,柳静特地去超市买了鱿鱼、无公害黄瓜和空心菜,都是冲着锦衣胃口去的,她这个母亲当得再不济,下意识里其实也还是在让步、在迁就的啊。
在厨房洗碗时,柳静突然鼻子一酸,泪就滚落下来了。脸颊也松了,腮帮一阵阵地发酸。她把唇咬紧,把水龙头拧开到最大。水声哗哗,覆盖了客厅里的电视声。说到底她是怕自己哭出来,如果哭,她会选择一个无人的角落,锦衣看不见,任何人都看不见。终于她忍住了,把泪都咽下去。收拾好厨房,她要回书房改作业去,经过客厅时,她把头别着,一眼都不往沙发那边斜视。
锦衣却问,哎,我爸要去工商局当局长,是真的吗?
柳静停下来,转过身子看着锦衣。
锦衣也看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了,问问有罪了?还不是局长老婆哩,就这么趾高气扬!
柳静说,我正更年期,麻烦你不要问我。
锦衣鼻子一哧,大声笑起,臂抬着,食指往前戳,嘴咧得很大,像突然捡到什么宝贝似的兴奋。是你自己说的呀,更年期!说得太对了,真的太对了。老更!
柳静耳朵嗡嗡嗡响,好像谁拿着几块铁板哗啦啦地在四周敲响。她连忙闪进书房,她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只被开水烫着的狗。是不是真的进入老年更年期了?这个疑问柳静其实一直在暗问自己。心悸、脸颊潮红、睡眠不宁、月经紊乱,迹象很多,她没有正视过,不敢正视。眨眼间就进入老年了?她所期待的人生,根本就还没到来哩。就好像每年暑假之后去学校报到那一天,她心里总是暗想:如果这是放假的第一天该有多好。
书房三面墙都立着书橱,书橱上嵌着玻璃门,柳静看到自己的脸映在上面,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把一张脸的破败照得那么不堪而透彻。有几分钟脑中是空白的,整个世界都是空白。然后她返回书桌前,翻开电话本,一行行找下去,找到李荔枝的号码。
中学同学李荔枝是妇科大夫,八九年前就给过她建议:来做个激素水平检测,来开点激素药吃吃。为了说动她,李荔枝还趴到她耳根,挺缺德地把市里哪个哪个名人或名人老婆吃药情况偷偷供出来。没关系,遵医嘱,有节制地吃点,皮肤马上不一样!柳静记得当时自己有多不屑,那么反自然的东西,她怎会苟同?现在,突然之间,她却想山崩地裂般扑过去苟同。这是不是说明,现在她真的已经不可救药地老了?这么一想,心就陡地慌了,怦怦跳。
她拿起话筒,按下那个电话号码。
李荔枝永远都是大火烧着家门口的急促声调,这与她的职业不协调,医生怎么可以这么说话呢?但李荔枝就是这么说,竟也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妇科大夫。什么事,想起我了?
柳静说,没事,随便打个电话问候一下。
电话安静了片刻,话筒里都是李荔枝一呼一吸的气息声。然后她猛地笑了。问候?她边笑边说,很官方的语言嘛。
柳静一怔,从没人这么说过她。电话就在书橱边上,她头往右微侧,用耳朵夹住话筒,茫然地看着玻璃上的那张脸,忽然记起给李荔枝打电话的目的。她说,荔枝,明天上班吗?明天,柳静是想去医院,让李荔枝开点药,神奇的激素药。她用一只手抚过左脸,脸颊一边静默,一边上扯,扯出沟沟壑壑。绝望原来是这样的东西,可以说来就来,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她说,我想检测一下那个激素……
李荔枝不笑了,她的口气平和下来,接近职业化。你还没绝经吗?
柳静说,没有,但很乱了。
李荔枝语调又提高了说,激素不是查一项,是六项。不过,不查也罢,还查什么查?这把年纪!四十多岁绝经都不奇怪,你算能撑的了。明天是星期天,休息,不上班。
柳静吸一口气,她这当教师的人,居然一时忘了明天是周日,于是连忙短促地笑起来,这种笑似乎能掩饰一下尴尬。她说,那没事没事,我回头再找你吧。
李荔枝说,好。
通话已经到了尾声,说个再见,柳静本来就打算放下话筒了,李荔枝却突然连叫两声:哎哎!李荔枝说,明天你要补课吗?柳静说,没有。李荔枝说,那我们聚聚吧,我请客,广场旁那家必胜客怎样?中午十一点吧,说定了!
柳静其实不想去,她对任何聚会都兴趣有限。当然不是一贯如此,年轻时凡有同学朋友聚会她都会梳妆打扮一番喜洋洋奔去,认识一个新面孔都会愉悦许久。一年一年活下来,身上力气竟越来越少,多一根稻草都不愿去担起了。但毕竟刚才是她主动找李荔枝,她还有求于李荔枝。恍惚了一下,她还是答应了。
第二天她准时赴约。离开家时,锦衣还在睡。不知道在校上课会怎么样,一旦在家,锦衣永远都将早饭与午饭合在一起吃。至于唐必仁,他已经醒了,但瘫在床上起不来。下半夜三点多他才摸回来,一身酒气,长吁短叹。柳静煮了一锅面温在那里,然后进卧室跟唐必仁说了中午的事。唐必仁眼微微眯开,很奇怪地看过来。李荔枝?她干吗请你?柳静突然有点兴奋,并不答,头仰了仰,耸肩一笑,走了。一向都只有唐必仁在外吃饭,唐必仁的岁月在饭局上泡得花团锦簇,现在也轮到她了,轮到她把唐必仁丢在家里而自己出去应酬。她一下子对这一趟出行满意起来,甚至对将见到李荔枝也生出一点期待了。
好久不见了,应该是两年多前吧,是锦衣研究生入学前,柳静请中学同学吃饭,共五个,都携子女前来。不是柳静喜欢得意自夸,是惯例而已。都是外地人,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后还能在同一城市工作,就找个机会轮番请客,子女金榜题名当然是最好的理由,第一个开了头,就逐一执行了下来。那次锦衣难得也肯款款前行,她对升为硕士正欣欣然,以为一桌人都会围着她唱赞歌,不料去后仅听到几句开场白般的应景好话,接下去女人们更多是在交换当年中学同学的最新消息,谁谁谁离婚了,谁谁谁发大财了,谁谁谁刚当上什么长。锦衣脸就黑了,越来越黑,终于憋到结束,走出酒店时,她从嘴缝里挤出两个字:恶俗!走几步又说,烦死了!
柳静在饭桌上已经看出锦衣的烦,她如履薄冰地熬到水果上来,熬到大家话兴阑珊,熬到终于和平结束起身。锦衣没有在桌上翻下脸来,算是给她面子了,她多少感到侥幸。心里却想,以后,任何一场饭局,都不可能再携锦衣前来了。当然,那以后,也不再有哪个人的子女往硕士博士上考,大学的那一波又都过去了,酒会于是就冷却下来。也就是说,已经两年多了,柳静都没再见到过李荔枝了。
6
李荔枝已经来了,柳静一走进必胜客,就见有只手陡地从铺着棕黄色台布的桌子旁举到半空。哎,柳静!
柳静站在原地愣神数秒。那个人是李荔枝?那个人是李荔枝。
李荔枝父母都是拉板车的,家境的缘故,她一直少有装扮,学习上却始终苦扒苦撑发着狠劲。班上富家女子终日花枝招展,上课却三心二意,李荔枝总是鼻子一哼,眼一白,掉转脸。柳静跟她同桌,柳静以为她以朴素为美,心比天高,不料当起医生腰包鼓起后,几个同学中没有谁比李荔枝更在意外表,一套套款式夺目的衣裙不说,每天还把脸抹上厚厚一层粉,眼线眼影一样不缺。原先她是饿着的,然后,又多少有点吃得太撑。其实上了班戴上口罩,妇科大夫李荔枝已经有大部分脸部面积必须被遮去,真是可惜了宝贵的化妆品和更宝贵的时间。但李荔枝挺受用的,同学聚会时,换成她最花枝招展。见谁草草穿衣梳妆,她会摆事实讲道理,大谈女人自我保养修饰的重要性。她的话是有说服力的,那一层细腻的薄薄的皮肤下,汪洋着一池随时要喷薄的水,看上去晶莹而亮洁。
柳静的错愕就是因此而来,站在必胜客入口处,她看到的却分明是个皮肤蜡黄黝黑缺乏光泽的已经衰败不堪的老妇人。那张脸,呈现与“光滑”一词相去甚远的凹凹凸凸,仿佛一件旧棉袄,原先铺展均匀的棉絮,穿着穿着,就一团团地结到一起。而人的肉难道长着长着也会凝结成块?只是眨眼间,李荔枝一身曾经四处洋溢的水分就一泻千里不知去向,除了震惊,真想不出其他的词了。直到坐到对面,柳静还一直盯着对方看,原先的那个李荔枝还活色生香地浮在脑中,她得调一下焦,才能跟眼前的重合到一起。
李荔枝探长身子伸过手拍拍她肩,喂,好久不见了啊!
柳静笑着点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想其实就两年多不见啊,岁月真是可怕。会不会自己其实也这么衰败了?朋辈往往就是一面镜子,就是最残酷的参照物,你不承认都不行,反正彼此一看就昭然了。一时间柳静不知该说什么,眼光还停在李荔枝脸上,不由得暗叹了一口长气。从脸往下看,李荔枝穿的是件改良式唐装,杏白色的,手工绣着一排粉色花,式样很夺目,最上端的那个盘扣却没有系上,微敞着。这类衣裳,一旦敞着领,不知怎么就马上有股风尘气出来。柳静动了动手,她几乎要伸手帮李荔枝把那个扣子系好。
李荔枝也正打量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是那种急于探索与发现的眼神。柳静知道,她又要就穿着发表评论了。之前,李荔枝对柳静衣服的评价是两个字:没特色。关于“特色”,柳静其实一直保持警惕,年轻时她不敢放胆乱穿主要由于职业的局限,对奇装异服确实也暗自动过心,但现在不会,现在心很淡,反映到外表上就是简练、纯净,却又品质蒸蒸日上。花哨是年轻人的事,而过了四十岁,还在形式上下苦功,不免就透出傻气了。
李荔枝说,你怎么越来越朴素了?
柳静低头看看自己,藏蓝Levi's牛仔裤,本白的阿玛施圆领绒衣。周末她都这么穿,舒适自在,没什么不好。她淡淡地笑笑,也看李荔枝。李荔枝的唐装情结已经好多年了,裤子隐在桌子底下,但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那种宽腿的黑色长裤。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李荔枝,老是把自己弄得秃秃的,墩墩的,愈发显矮,何况唐装已经过时,她还一直陷于自以为时髦的误区。柳静又笑笑,觉得自己还是能理解李荔枝的。人都各有趣味,以自己的去套别人,永远都不现实。
你请我吃饭,有事啊?这样的问话显然生硬了点,不过老同学了,也没必要客气。
李荔枝说,没事,能有什么事?你不是给我打电话吗?好久没通电话了,难得你还能主动打,你想测激素?
柳静下意识地抚一下脸,昨晚的恐慌,一夜之后,已经消去大半,她有点犹豫,一时不知该不该再开口。最后她开口了,她说,以前你不是让我吃点激素药吗?
李荔枝好像记不起这事了,歪着头想。她说,你现在想吃?
柳静侧过脸,落地大玻璃窗外面就是繁华的大马路,阳光直射而下,看上去楼、人、车都像蒙着一层塑料布。重新把脸摆正时,她问,你不是也一直吃吗?
李荔枝说,现在不吃了,停好一阵了。我乳腺增生太厉害,这里这里这里!她竖着手指往胸口两边戳来戳去,嘴还瘪起,头晃晃,表示很严重的样子。这里头长了太多结结了,还是不吃为妙。去年我们科里一个女医生体检时查出乳腺癌,一下子就是晚期了。唉,每天见病人真的已经见麻木了,但活生生的同事摆在眼前却不一样,大家还是被吓着了。漂亮总没有命重要吧?怎么,你也想吃了?
柳静连连摇头,怕被人冤枉似的急切。没有没有,我几年前都不吃,现在怎么还会想?话说完,心紧了紧:皮也厚了,居然可以把谎话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李荔枝歪着头看她,看了好一阵,猛地笑起。是啊,现在你不一样了嘛,工商局局长夫人,挺风光的角色,漂亮一下还是必要的。
局长夫人?真是见了鬼,不过在画符之中,李荔枝怎么就知道了?柳静说,别瞎讲,这事还只是猜测,不一定是谁哩。
这下子轮到李荔枝意外,眼睛都睁圆了。唐必仁都已经公示了你不知道?
公示?柳静真不知道,唐必仁没对她提起。
李荔枝嘴向上扯着,笑起来就有点暧昧模糊了。有一瞬间,她的眼里肯定闪过幸灾乐祸,当然很快又藏起了。全市三教九流、要人名媛,各路神仙的交道李荔枝都打得顺溜光滑,做医生的很多都有这本事,消息灵通一点谁也不会惊诧,问题是如果真的已经公示,那差不多已经成为事实了,而唐必仁自从那次吞吞吐吐说过一点,并且还郑重交代不要跟别人说之后,就再也不吐只言片语,柳静以为还不过是件缥缈的事,不想已经逼在眼前了。一个路人皆知的事实,做妻子的却蒙在鼓里。
幸好这时服务生把两盘肉酱面端上来,接着又送来鸡翅和饮料。其实所有的食品柳静都喜欢单纯、洁净,红是红白是白,她讨厌各种食物糊在一起,黏黏的没有主色调。但刚才坐下后,李荔枝问她吃什么,她答随便,你吃什么我就什么。结果李荔枝点的是肉酱面,红红的,搅在一起,一看就没食欲。李荔枝却吃得起劲,稀里呼噜,盘子很快就空了。柳静想,如果可能,她很愿意把自己的这一盘也奉献出去。柳静又想,如果可能,她恨不得时光倒退,今天不要来赴这个午餐。换成她是李荔枝,也难免会倒吸一口冷气地吃惊。唐必仁为什么不把公示的事告诉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