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格又拿起茶壶,举过来,发现柳静的杯子是满的,柳静一口都没喝,他就把手缩回给自己倒。倒了一杯喝掉,再倒一杯又喝掉。他确实渴了。然后茶壶空了,他站起去厨房加水。他刻意地走着,脚掌踮起,身子往上拔,一步一步几乎像在跳跃,这样大概是为了增加高度吧。柳静第一次这么仔细从背后看他,她还看到他窄窄的屁股与窄窄的肩膀。个子矮小的人对世界是不是总有更大的野心呢?她突然这么想,她继续往下想,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因为先天不足,他们占有的空间有限,他们不甘心这样,所以激发出更剧烈的拼力,脚蹦跳手挥舞,多捞点是一点。不是绝对的,但周围,目力所及,壮硕魁梧的人总是更容易悠哉度日,一副万事知足的慵懒相,比如唐必仁。能搏能闯当然是好品质,但雄心与野心、聪明与精明,区别只那么一点,性质却是云泥之遥。柳静暗叹一口气,说到底她心底是恬淡的,那种猴急的人,那种流着口水章鱼般伸着七手八脚到处打捞的人,她真的不屑,避之唯恐不及。不喜欢陈格的真正原因原来就是这个?她突然醒悟,下意识里她已经把他往这类人那儿靠了。也许他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从厨房里拿着一壶水出来,重新在沙发上坐下时,陈格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纸包。他慢慢把纸打开,慢慢地打,纸是白色的,渐渐露出里头的黑。很眼熟,柳静一怔,原来是那个黑绒布锦盒,唐必仁从南非带回的。盒子打开,钻石在里头,已经不是原先的裸石,做成了戒指,钻石亮闪闪地嵌在上面。
他来示威的吗?柳静脑中闪过此念。
柳静没有伸手去接。
陈格撅着屁股探过身子,把戒指放在柳静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用手小心地在黑绒布锦盒上抚了抚,抚完笑起,好像那盒子是个婴儿,婴儿是柳静的孩子。
柳静还是双臂抱在胸前斜靠在沙发上,头微斜,一动不动地看着陈格。她在等待下文。通常在课堂上向学生发出一个提问后,她都会以这种姿势倚在讲台旁,神情从容,成竹在胸,高深莫测。人的肌肉是有记忆的,久而久之,只要需要,不用她费力,那种动作那种表情那种姿态都可以自己跑出来,迅速搭配成最让别人忐忑不安的一副模样。
陈格显然也有点紧张,他其实一进门就处于试图放松却仍是紧张的状态中,眼皮一眨一眨的。眼珠子左右跑。柳老师,他叫道,又僵硬地笑起来。柳老师,我把钻石打成钻戒了。你的无名指我只是目测了一下大小,不知道合不合适。你试试,太大太小我再拿到珠宝店里调整。
目测过她的手指,打好钻戒送到她跟前……理解起来绕了一圈,最终柳静明白过来,原来陈格是把那颗钻石退还给她了,并且贴上了加工费和铂金戒指。
是个意外,很意外。
柳静欠欠身子,有一个问题她觉得应该先弄清楚,所以她问:这是锦衣的意思吗?
陈格低着头,身子前倾,十指对扣,似有为难,半晌才抬头,喃喃道,锦衣……她不知道。
顿一下,陈格又补充一句,柳老师,能不能别告诉锦衣?
柳静胸口嗡了一下,像被人擂了一拳。真要被人打了,她至少会反抗,会躲避,现在却不能。她还是那么坐着,手臂绕在前胸。不是不了解锦衣,都知道,猜也猜到了,但由陈格嘴里说出来,分明又像当面被剥了衣服。柳静垂下眼,对那钻戒一瞥,一点犹豫都没有,她决定收下。没必要客套,虚假地推辞不是柳静的风格。柳静说,行,我收下了。除了钻石,其余的钱该多少是多少,我还给你。说着她已经站起,动作利索干脆,干脆得超出陈格的想象。陈格也站起,手臂往前伸,晃几晃。
柳老师,不必还……
柳静并没停下来,她往卧室走去。钱包在挎包里,挎包在卧室里。但等她拿着钱包走出来,客厅已经空了。再走到玄关前看,原先陈格脱在那里的皮鞋也没有了。就是说他走了。走了也好,走了说明他确实决意要归还钻石,锦衣要送他,唐必仁也同意送他,他自己却受之有愧,他不敢要,拿到珠宝店,根据目测过的柳静手指,打造出一个钻戒,然后绕过锦衣,送还柳静。
他本来可以不这么做,但他做了,为什么?
清楚柳静心里其实并不待见他,所以展开讨好外交?或者仅仅觉得这么贵重的东西,自己无功不受禄?前者乖巧,后者质朴,在乖巧与质朴之外,应该还是其他的什么吧。柳静头开始胀,太阳穴突突突地跳。陈格究竟是怎样的人,她其实是模糊的。一个别人的儿子,在别处生活了二十多年,正在读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毕业后没打算回老家而准备在这座海边小城驻扎下来,让唐必仁帮忙找个好工作,个子矮小,表情谦恭,说话不多。还有吗?没有了。想来想去,柳静只能想出这么多。
她把钻戒拿起,往左手无名指上套,慢慢地套,套得小心翼翼。整个过程她一直心存侥幸,希望无法套,套不进去,太大了,太小了,太窄了,太松了。但是,她终于还是失望了,应该是绝望,那一圈银色的铂金恰好非常熨帖地将手指根部密密箍住。目测到位,毫厘不差,多细密的心眼!
柳静把钻戒取下,装入黑绒布盒子,然后,锁进抽屉。因为一个钻石家里起过风波,现在钻石回来了,不料心里却有了另一种乱。按理人家这么主动奉还,怎么也不该恼火,可柳静心里分明是火的,压也压不住的别扭。这事就让它沉下去吧,钻石自己又不会说话,柳静反正谁也不想告诉。
但是一个星期后,她还是忍不住了,她告诉了唐必仁。
唐必仁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还在说南非埃及一路上的趣闻,这是他的爱好。几十年来夫妻二人在床上性事不多,越来越少,聊天的习惯却从新婚起一直延续了下来。当然,前提是唐必仁不出差不开会,并且晚上没有陪谁打球应酬至下半夜才归,归之前也没有喝得脸红耳赤满嘴臭气。这么干净的夜晚如今已经非常稀少了,唐必仁自己好像也挺受用,躺下时在床上将双腿狠狠拔直了一下,拔得像只老蛏。他先说起南非约翰内斯堡。这地方以前他已经说过了,抢劫、凶杀,进商店购物犹如地下工作者,总之匪夷所思。重新又说起是因为当天的报纸有个报道,在南非经商的福建福清人又有一个被黑人抢劫杀死,这是一个星期来的第二起。唐必仁感叹一句:在那地方做人太没安全感了,如果锦衣要去那里,即使每天金山银山地挣,我也不会同意的,你说是不是?
柳静没有回应,她脑子开起小差。锦衣从未有出国的念头,锦衣如果真要出国,她无所谓。锦衣去的地方如果真是南非,她也无所谓。不见得人人去南非都会被抢劫,抢劫了都会被杀死,各人有各人的命吧。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锦衣就是把南非金山银山都挣遍了,也不可能买一颗哪怕零点零一克拉的钻石给柳静。柳静无声地叹一口气,她有点困了,这场聊天不太让她有兴致。事实上这些年所有的聊天基本上都是唐必仁的兴致,而她不过是个安静的听众,充其量嗯嗯几声。白天在讲台上已经讲过太多话了,舌头讲麻了,酸了,含在嘴里像条死去的鱼。听一听倒是乐意的,中学教师的生活毕竟窄,校园以外的世界原来已经这么泥沙俱下千奇百怪了。
但是唐必仁好像还没尽兴,接下去他的话题转到香精。埃及的香精中有一种称为“沙漠的秘密”,又叫埃及伟哥。唐必仁脸仰在黑暗中,居然笑起,他的两手也举起,在空中划动几下。他说,你猜当时香精店老板拿出什么?一支笔,一个白色的塑料小圈,圈上挂有两个小球球。埃及人把笔套到小圈上,两个小球垂在两旁。像什么?你说像什么?唐必仁侧过身子,用力推了推柳静的肩膀,语气急速上扬。
柳静已经猜出是什么了,但她没说。
唐必仁又笑,边笑右手边一下一下地往前,做出抹的动作。埃及人说是这样这样,就是这样。哈哈哈哈,我们都乐翻了。这样抹一下,他们说就可以让女人变得像动物,哈哈哈,像动物一样……
柳静心里闪了一下,打断他:你买了吗?
什么?
沙漠的秘密。
唐必仁手在空中挥一下。没买,我这么老了,又不是二十来岁。况且你对性一直又……这么淡。
柳静转过眼珠子,从眼角静静看着唐必仁。刚才,这男人分明挺亢奋的,那个香精浓浓的味沉沉地飘过来。眨眼间,他又黯然下去,是因为一直以来她对性的淡?她本来就淡,一开始就淡,淡了几十年,但不等于无,孩子该生也生了,如果还能生,玉食也会如期而至。心里突然间仿佛破了个小洞,有一股不舒服像小泉一样汩汩往外冒。明明是因为香精的不舒服,不知怎么却跟那个钻石衔接到一块了。这时柳静说,那颗钻石,你从南非带回的钻石,不是给陈格了吗?陈格还给我了。
唐必仁侧过头,眼白亮亮地盯着看,好像没听清。
5
因为一个钻戒,唐必仁后来对陈格进行了一次总结性的评价,他说,这个男孩不错,有大将风度。柳静心里奇怪,陈格不过把别人的东西还给主人,怎么就大将起来了?难道唐必仁这么说是为了故意损她小气?
唐必仁又说,我看他心气比锦衣高多了,锦衣嫁给他不会委屈的。
这个问题柳静没想过。不过用得着想吗,锦衣难道还能被谁委屈了?她那张嘴,不委屈别人就该谢天谢地了。
唐必仁走几步,突然想起似的,他说,哎,锦衣好久没回家了,什么时候把她叫回来吧。唐必仁没说谁去叫,反正柳静不会开口。这个家里缺了锦衣有点不顺,但有了锦衣似乎更不顺。柳静很忙,课已经周而复始上了几十年,但一拨拨学生是新的,课文内容也不断更新,总之她不敢松弛,松不起,手里攥着一个个具体的人的命运哩。算是劳碌命吧,好听一点说是有良心,当教师真要把良心摘除掉,混一混也是很容易的。再过两年该退休了,一辈子都问心无愧地拿工资,犯不着用余下的这些时间给自己抹黑。备课、上课、改作业,柳静三部曲的节奏从刚出大学校门起就一直延续下来,不同的只是当初的慌乱被如今的从容所替代。但有了高考那炉火等在前头,再从容也还是整天团团转。锦衣确实已经很长时间没回来了,但说真的,如果唐必仁不说,柳静并不太把她想起。
几天后锦衣回来了,她好像已经忘记钻石的事,进门后半句不提。她显然也不知道那个钻戒就在柳静手中,看来陈格和唐必仁都三缄其口。柳静也不是不会装傻,她脸上风平浪静。
晚饭前唐必仁打来电话,说回不来吃饭,有客人,打网球。电话是柳静接的,柳静嗯了一声,就放下了。今天是周六,越周末节假日,来打球的显赫人物越多,唐必仁牺牲休息,提高了别人的生活品质,自己及家人的却断然降低。
家里没男人,锦衣就放松地穿着紧身棉毛衣裤走来走去。她真是瘦,细脚伶仃,胸前低低的、平平的,有聊胜于无,感觉她还没发育起来似的。事实上这是像柳静,柳静就是在哺乳期最丰盛饱满的时候,前胸也不及常人的二分之一。她一直只穿A杯的文胸,还留有空隙,无法完全填满。家族女性间这方面的遗传是极其顽强的,若是锦衣成波霸,那一定是当年在产房里被抱错了。
其实柳静偷偷想象过那个情节:在分娩住院期间,有阴差阳错的故事出现,把这个锦衣抱走。没有了锦衣,带回家养大的就是另一个孩子——别人的孩子又怎样?血缘在柳静眼里并不重要,无所谓,几代后谁是谁、谁管谁了?抱错回家的孩子如果温顺贴心,柳静宁可将错就错,那样她这个母亲当得至少不会这么憋屈。
三菜一汤端上桌,米饭也装好,柳静说,吃饭吧。
锦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头微微侧一下说,你先吃。
柳静看看窗外,正下着雨,雨不大,但透着彻骨的冷。快入冬了,世界明显脆弱起来,连饭菜也是眨眼间就要凉下来的。柳静说,快吃吧。
这次锦衣一动不动,也不答。
柳静把筷子往桌上重重放下,声音往上提一些。她说,先吃饭!
锦衣霍地站起,疾步走来,擦过柳静身边,白一眼,并不停下,进了卫生间,关上门。门关了很久。柳静想如果是小便,给她五分钟,如果是大便,给她二十分钟。柳静在桌旁坐下,眼盯着墙上的石英钟。她开始计算时间了。分针秒针一格格地跳动,跳过准准的二十分钟时,柳静拿起了筷子,她想锦衣要拉,她要吃,两便。桌上的菜一点一点地少了,每一筷柳静都下得很狠,很大口。本来准备的是三个人的菜,现在一个人吃,倒也能多享受一些。
这时卫生间的门开了,锦衣提着湿漉漉的手趿着拖鞋出来,慢慢踱到桌子前,低头看着桌上。都是将近见底的残羹剩菜了。锦衣抓起一个碗,碗里是汤,她手腕转动,晃了几圈,突然用一种幽幽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你会吃撑的。
又说,你会拉肚子的。
柳静抬起头看着锦衣,嘴角往上扯,有一点冷笑或者嘲笑。然后她把筷子搁在已经空出来的饭碗上。她吃饱了,吃得很好,没有撑,也不会拉肚子。她辛辛苦苦弄出一顿晚饭,总不能因为别人要陪人打球、要上厕所而委屈自己。
锦衣把手一抖,汤碗重重地被撂到玻璃桌上,汤溅起。
锦衣说,都是口水,不吃了!
锦衣猛地转身,重新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她的脸很臭,柳静的更臭。柳静从厨房里拿出垃圾桶,一只手端着,另一只手举起碗碟,高高地将剩菜倒进桶里。客厅里的锦衣如果侧脸看过来,会看到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