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社会一直没养成呵护女性的绅士气质,唐必仁能这样一再迁就,已经算可贵了。当然如果细想,仍觉得有点不对。精神身体都强壮有力之后的主动呵护与懦弱胆怯时的退让有质的区别。唐必仁是不是前者?很遗憾,不是。精神上他显然还力量感不够。而且他已经开始胖了,肉质很松,腹部放肆地往前顶出去,鼓鼓囊囊的。三天两天就得挥汗打球了,居然还不能扼制住肉的增长。肥胖起来的中年男人总有股油腻感,一油腻弄不好甚至有猥琐气。还好,唐必仁没有,至少尚未有。柳静把草药洗尽卷起,装入瓦罐里,先用猛火煎开,再用文火细熬二十分钟,然后倒在碗里晾着。做这些时她很用心,或者不做,但凡做了她一般都是相当用心,任何事都这样,也是种惯性吧。
唐必仁已经越来越少在家吃饭。体育局又不是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部门,可他仍是忙。这座临海的小城因为风和日丽,便吸引许多有钱人来买房建别墅,既然来了,就得有玩的地方,于是三年前有台商投资建起高档网球场,室内室外一应俱全。年前,又修出一个可供国际比赛用的高尔夫球场,连铺地的狗牙根草都是从美国进口,柔嫩青脆,秀色可餐。这两个项目,都是唐必仁负责张罗的,并不是他费力引资、修建,是人家投怀送抱,撞上门来,送给唐必仁一个工作业绩。建成了,理论上也在他管辖范围,他的日子陡然就丰富了起来,今天陪谁打网球,明天陪谁去高尔夫球场,忙的内容居然主要是这些,所陪之人谁谁谁,或者谁谁谁,都不是等闲之辈,除了本市的,也有省里的。每次陪人吃完饭、打完球,唐必仁都像经历了万里长征,愁眉苦脸,疲倦万分地喊胳膊腿疼。有时也有牢骚,说自己简直是三陪,可以评为全世界最辛苦的副处长了,真不值得。柳静只好安慰他,说工作性质既是这样,就忍着吧。拿了工资不工作,那是缺职业道德。偶尔回家吃饭,唐必仁就很自觉地下厨,热腾腾地端出一桌饭菜,唯恐不合柳静胃口的殷勤劲头。这是他的好。
今天算是“偶尔”之一,他不用外出三陪,吃饭的时候就说到锦衣。那天拿去钻石后,已经两个星期过去,锦衣都没在家露过面,也没接到她的电话或短信。过分了,非常过分。若要检讨,柳静觉得那天自己充其量只是方式简单了一点。作为母亲,辛苦养育了她二十四年,简单一点又如何?她们之间,那条沟通的渠道其实始终是干涸枯萎的,“推心置腹”、“循循善诱”之类的词从来没有实现过。既然一贯如此,那简单已经是种常态,不是意外,不会震惊。锦衣凭什么还要端着一副生气的架子,掉头不回?无非是为了那个半路出现的陈格而已。
唐必仁把一块荔枝肉夹到柳静碗里,柳静口味偏好酸甜,荔枝肉是她一直喜欢的。
陈格也爱吃这道菜哩,以后你就有口味相投的人了。说到这里,唐必仁笑起来,好像这个话题多么有趣。柳静不觉得有趣,所以她不笑,只是歪着头,乜斜着眼看唐必仁。想了想,她问,你怎么知道?是啊,他怎么知道?陈格来过几次,但每次吃什么柳静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反而是唐必仁,怎么连他的口味都了解了?唐必仁说,是锦衣说的。
锦衣有话总是跟父亲说,一直这样,柳静不奇怪。她低头扒着饭,突然听到一阵吧唧吧唧的声响,一怔,又一怔。声音是从唐必仁嘴巴里发出的,他夹了一筷子空心菜,放在嘴里咀嚼时,竟嚼出这么响的声音来。
柳静胃里翻滚了一下,一股气往喉咙上涌。她放下筷子,使劲咽几下口水。
唐必仁注意到她的不适,探过身子问,怎么了?
柳静摇头,摇得甚至有几分慌乱,然后笑笑。怎么了?她自己也诧异。她想可能是错觉吧,一点响声而已,她怎么说也不该反应剧烈。想着自己的不对,她便再笑笑,继续拿起筷子。唐必仁好不容易回来吃顿饭,作为妻子,她还是得珍惜的。所以,她再笑了一下,笑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接下去,她关不掉那些声音,吧嗒吧嗒,嘎叽嘎叽,咕噜咕噜,她不看唐必仁,也可以迅速从传到耳朵里的不同的声音,来判断唐必仁究竟是吃菜还是吃肉或者喝汤。
一个人怎么可以把一顿饭吃出这么大的响声呢?但问题是,之前,她怎么竟没发现?一种可能是,这是唐必仁刚养成的爱好?可是这个爱好分明是没教养的标志,锦衣小时候,在饭桌上弄出响声时,唐必仁都郑重阻止她。一个人在世上活得越安静,其文明程度越高,这是他的原话。他显然是对这种文明有向往的人,一直在克己复礼,突然之间,怎么却变了?
柳静认为得指出来,不指出来,就是她的自私。她说,你今天怎么吃饭声音这么大?
唐必仁马上停下筷子,扭头望过来,这个动作表示他很意外。他说,很大声?不可能呀。
柳静没再往下说,事实上也不知能说什么,所以她还是笑了一笑。笑可以表示她听错了,也可以表示她不计较这事。她是想不计较的,同一张桌子吃了近三十年的饭,从前并未觉察不妥,突然有不妥感,那只能是她自己的问题。
她得把这个问题吞下去,放大了对谁都不好。
一顿饭入腹后,柳静把那碗凉药拿上来,递给唐必仁。唐必仁迷信西药,对中药一直都没有多少信任感。他端起碗时,问柳静,不喝行不行?柳静说,不行。唐必仁看看柳静又看看碗里的药水,一把就往嘴里送。他的脸顿时被遮住大半,一只眼扣在碗里,另一只眼露在碗的边沿,直直地看着柳静。柳静一怔,问,什么事?柳静第六感觉太好了,很多事没来由得猛地心里一闪,就准确感受到了。
唐必仁把碗放下,嘴唇嘟着,吐出草药碎末,头左右转转,好像仍有点犹豫,最后他还是说了。他说,喂,说不定我……说不定市里会让我当……工商局局长。
你?这是柳静的第一个疑问。
工商局?这是柳静的第二个疑问。
唐必仁是农大农经系毕业的,毕业后到市委办秘书处已经转行一次,到体育局再转一次,然后现在,一直到五十六岁之时,还能再转?工商局局长,正处,提半级。而且工商局那么肥硕的单位,不是谁想去就去得成的。
唐必仁摇头,连连摇,好像提拔这个话题是团火,摇慢了,就被烫着了。
这事还没个谱,你不要往外说。
走几步,唐必仁又说,连锦衣也不要说。
柳静怔怔地看着他。
唐必仁却不看她,挽起袖子进了厨房。他是能干活的,煮菜、洗碗、擦地板,各种家务活做起来都比柳静到位。副处级厨师,唐必仁有时会这样表扬自己。天已经微黑,外面华灯渐起,暮色中总有股慵懒的气息飘浮着,让人倦倦地只想歇下。柳静走到阳台上,阳台六米长,壮丽地悬在半空。这个小区开盘时,开发商反复炒作的就是阳台。“城市的观礼台”,广告词不是太通,却可以直击人们的兴奋点。前两年买房时,柳静就是被这个广告击中的,她喜欢家门紧闭之后,还能有一处与自然交融的空间。十八层楼之上往外看,高楼参差林立,隐约还可看到远处大海的一角,有风丝丝吹来。风是潮的,夹着淡淡的咸腥味,不好闻,但别人闻习惯了也不难闻。柳静却一直不习惯,她十八岁考上大学来这座城市,然后留下来工作,一晃三十多年过去,鼻子却始终不肯屈服。区区一个人是不可能与大环境大气候对抗的,理她知道,所以她并不抱怨,日升月落中一天天也就过下来了。
但不抱怨不等于没看法,这个奇怪的世界。
刚才,如果唐必仁说的是退居二线,柳静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也不是没其他人在五十五岁过后弄个调研员当着,挂着空衔,位子腾出来给了后来者,挺正常的。但他说的却是提拔去当工商局局长,他还不让说出去,连锦衣也不让告诉。
想想不对,越想越觉得怪异。
唐必仁洗好碗后,已经坐到客厅看电视了。柳静走过去,也在沙发上坐下。
柳静说,你刚才说你要去工商局?
唐必仁没有正面回答,他往书房里指了指说,咦,怎么不去改作业了?你每天晚上不是都忙得要死?去吧去吧,早改完作业早睡觉。
柳静挺渴望早睡觉的,她今年教高二,虽不是毕业班,每天照样累得大气直喘。到这个年纪,心有余,常常力不足了,每天的作业都沉甸甸地压在那里。改作业有多种多样,最讨巧的办法是在课堂上让学生互相纠错彼此批改,柳静偶尔也这么做,但不常,太常了,她马上就觉得对不起很多人。
她说,你真的要去工商局?
唐必仁笑起来,他把电视遥控器抓在手里漫无目的地按来按去。哎,这事八字还没一撇哩,你怎么在意起来了?以前你可从来不管我仕途的嘛。
柳静想,我不是在意,我只是意外。我仍然不会管你的仕途,处级,用仕途二字似乎嫌大了点。
唐必仁手按着遥控器,他的腿一边踮着前掌,另一边往里弯曲,弯成一个半弧形,像打音乐节拍似的哗哗哗抖动,皮质沙发随着他的抖动嘎嘎颤着。柳静没有再问提拔的事,她的注意力一下子落到唐必仁的腿上。她突然想起,这一阵,唐必仁坐在那里总爱抖腿,经常抖。
4
周六的时候,锦衣还是没回来,唐必仁则又陪领导打高尔夫去了,是常务副市长李军。李军这个名字现在经常进入柳静的耳朵,柳静在电视上见过他,高个,偏胖,一脸胡须。须发多的人,似乎脾气都暴躁,也易走极端,唐必仁却说李军不会,李军的特点只有两个:爱玩与讲义气。马上,唐必仁又说,人家年轻干部,老婆孩子在省城,孤身一人在这里工作,贪玩一点也可以理解。柳静留意到唐必仁说起李军名字时,偏于随意,仿佛不过是叫邻居或同事,可见他们是密切的,密切到什么地步,唐必仁没说,唐必仁从不说。
家里就剩柳静。门铃响了,是陈格。没有想到陈格单独来家里找柳静,他说要跟柳静谈谈。
他的话题从自己的身世谈起,他说他自己家在甘肃农村,在戈壁古长城的边上。地真辽阔啊,大漠孤烟直从小就看腻了。他的父亲粗通几个字,已经年迈,母亲一个字不识,浑身是病。他的上面一个哥哥已经成家,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已经出嫁。他还说因为从来没见过海,所以考大学时第一个志愿就报到这座城市来。这座城市没有让他失望,相反,他喜欢这里,海风海浪海鸥都非常令人心旷神怡,所以他要留下来,让他的子孙以后都能生活在这里。
柳静心想,留吧,随你怎么留。
茶几上泡有一壶菊花茶,陈格把柳静的杯子倒满,又给自己也倒一杯。茶水还很烫,丝丝冒着热气。陈格显然口太渴,他端起杯子,噘起嘴,门牙往外探,很小心地衔住杯子的边沿,轻抿了一口。他的牙黄且大,牙缝也大,这是柳静第一次见面时就注意到的。另外,他的嘴老是呵着,湿湿沾着口水,习惯性地闭不拢,这也是柳静早知道的。不是故意的,但柳静真的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人。她很后悔,她应该早就要把自己对男人的审美趣味告诉锦衣,锦衣很可能不会听她的,但至少可以起一点潜移默化的作用。现在迟了,锦衣不回来,这个男人自己都敢找上门来。他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陈格不忙着说目的,他兴致勃勃说的是他的家乡,那里的荒滩,那里的风土民情,那里的昏晨风光,那里的红柳与骆驼刺。柳老师,你没去过那里,你这么浪漫的人,去了,一定会喜欢得要命。
柳静眯起眼打量他。他一直叫她柳老师,她的职业确是老师,随便叫吧。他说她是浪漫的人,这是凭什么?他还断言她会把他老家爱得要命,又凭什么?甘肃她去过,戈壁她见过,是前年暑期吧,市教委组织一批优秀教师去那里游玩,从兰州坐汽车往敦煌,一千一百多公里,走了三天两夜,武威、张掖、嘉峪关,一路走走停停,看尽沿途的风光。苍茫的戈壁,烟黄的土长城、贴地生长的骆驼刺,以及红柳胡杨树、壮丽的落日、一闪而逝的海市蜃楼,她都看到了,当时心颤几下,过后马上丢到脑后,她还是喜欢好吃好穿的现代生活,她没有对原始的风光爱得要命。她没有。
但不觉间她心里突然有点暖。这个瘦小的男人,至少还在意她的感受,这一点他比锦衣强多了。锦衣什么时候在乎过母亲怎么想怎么看?母亲在她眼里是个自以为是的人,母亲穿绿色的衣服难看死了,母亲的眼睛大得没有神,一点都不美。自从看到十岁锦衣的那篇作文后,柳静衣柜里就再也没出现过绿色衣裙了,她不是怕锦衣说,而是突然败了兴致。恰巧不久以后她开始买点股票,越买她越讨厌绿色,她恨死绿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