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老师特地在家长会之前安排了一篇这样的作文,本来是为了博得家长尽欢颜,因为按正常逻辑,几乎所有的孩子都会用一大堆花哨夸张的语言,把自己的母亲赞美得像圣母,一贯的套路就是那样,谁料到锦衣偏偏不。
从那次家长会之后,柳静就非常清楚锦衣在远处了。究竟多远,不是具体的地理概念可以涵盖的。如果别人知道这点,还会羡慕吗?乞丐孝子还是白眼狼富翁,这个选择,天下人应该很容易就做得出来。她的痛苦在于,她只有这个孩子,要是有玉食,她还另有选择,另有依靠。独生子女大都被放纵地宠,平心而论,锦衣从小就没有得到过这个待遇。柳静虽是教师,在学校里尚且能耐住几分性子,回到家,弦就没法继续绷住,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她刹那爆炸。倒是唐必仁一直和颜悦色,凡事皆滔滔讲理,他自以为满腹经纶,其实也不过自娱自乐,谁也没真正被他打动。效果当然也有,长年累月的怀柔之下,锦衣明显与父亲更贴近,有什么非分需求,往往绕过柳静,直扑父亲那儿,十有八九都马到成功。
唐必仁去南非埃及前,问柳静需要什么,柳静摇头。如果是香港,她会想到金饰与衣裳;如果是欧洲,她会想到皮包、鞋子或化妆品。但是南非,那么偏僻遥远的地方,她最多知道有个黑乎乎的越来越年迈的曼德拉,其余的都在想象之外。一时之间,她没反应过来。
问到锦衣,锦衣马上说,钻石!
唐必仁去了十几天,先南非后埃及,回来,果然有钻石,是裸石,VVS,无瑕级的,两粒,每粒零点五克拉。柳静问,很贵吧?唐必仁说,不便宜。一粒要上万吗?快了。柳静就倒吸一口气。那么小的一点点东西,价格竟这么吓人!唐必仁说,这只是小的,大的钻石别人抢着买,我不买。唐必仁参加的是市外事办组织的考察团,团员都是市直机关副处以上的官员,买贵的不稀奇,钱是不是自己掏就不得而知。唐必仁肯定是自己出的钱,他有张工商VISA卡,只是副卡,主卡是柳静。理论上唐必仁是用柳静的钱买了钻石,柳静想,既是两粒,其中一粒必定是自己的。她原先对这东西并没企图,锦衣玉食她向往,披金戴银却一直不是她的习惯。身体已经有太多的束缚,无端再用个东西勒住,又平添了几分不自在。事情就是这样,她不想要,不等于她不要。已经摆在跟前了,占为己有,毕竟还是种乐趣。但是,唐必仁把钻石交给锦衣,锦衣把两粒都拿走了。一粒是锦衣的,另一粒,锦衣说给陈格。
柳静脸一下子就黑了。这事已经没有天理,她想到一个词——鹊巢鸠占。大约是职业习惯,柳静对词语有特殊爱好,不经意间脑子就会自然浮起,有时虽不见得十分准确,但情绪是到位的。此时她手里正拿着一瓶香精,唐必仁在开罗买的,唐必仁说,埃及天干物燥,所以提取出来的香精特别纯正,世界各地的名牌香水,其原料大都取之于埃及,比如CD、CK、香奈儿。唐必仁给柳静的是Queen Cleopatra,放鼻子下闻闻,果真与平时用的CD香水味道接近。柳静刚闻了香精,那两粒钻石就都被锦衣抓在手里了。锦衣要走,边走边说,谢谢了啊,也代陈格谢谢了。柳静的脑袋轰了一声,舌头有点紧,但她还是问了:为什么要给陈格?锦衣说,为什么不给陈格,难道你舍得给别人?柳静一把将香精举过头,那一瞬,她真的有往地上砸去的冲动。唐必仁慌张地大跨两步,站到柳静跟前。他说,我走之前问过你了,你自己说不要。是你自己不要的。
柳静呆呆地看着他,又转过头看锦衣。
父女两人的表情很类似,他们都用几分埋怨或责怪的眼神盯着柳静。
锦衣说,本来不要,现在又要,出尔反尔,做人怎么能这样?
唐必仁抚着柳静的肩,低声说,真的是你自己不要的。你想想,是不是?
不用想,柳静记得自己摇过头。但那时她摇得虚无模糊,并且摇头并不等于点头同意将这么贵的东西,送给她不喜欢的陈格。事情弄反了,若是送钻石定情,也该由陈格送锦衣。再或者锦衣一定要惊世骇俗地与传统为敌,也必得用她自己挣下的钱去购,花父母的钱向男友献媚,还要不要脸了?
唐必仁说,锦衣一开始就提出了,说给她一个钻石,也给陈格一个。我想想,好不容易去趟南非,就买了吧,反正以后他们结婚也要买的。国内的价钱要高很多哩。
锦衣点头,父亲的这个解释很合她胃口,在表情上她就显出几分理直气壮了。她把攥在手中的两个黑绒布小锦盒托起,打开来看一眼,好像要确定钻石是否还在。钻石在,她很满意,微微一笑,走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
客厅里只剩下唐必仁与柳静。
唐必仁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手脚放纵摊开,腿无意识地轻轻抖动。累坏了!他长叹一声。从开罗起飞,在迪拜转机,中途耽搁七八个小时,然后飞上海,然后再从上海飞回。三十多个小时都在路上,铁人都要浑身散架的。柳静斜眼看他,若是平常,她会立即去泡一杯正山小种递去。现在要不要去?最终她还是动手了,但所有的动作都迟缓了几秒钟,脸也一直素着。
唐必仁已经不喝铁观音或乌龙茶,改喝正山小种。据说这种来自福建武夷山的全发酵红茶养胃,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桂圆干的气味,连英国女王都特别爱喝。英国女王喝它的历史不短了,但唐必仁近一两年才起兴致,不光他,市直机关里的干部彼此影响着,算个时髦。体育局不是富单位,但再穷也不至于穷到没有人送茶。茶泡在小壶里,再倒进玻璃小杯中,剔透的暖红色,宛若红酒。柳静把杯子往唐必仁跟前递时,手晃了一下,冒着汽的茶水溅出杯沿,落在指尖,她叫了一声,手一松,杯子与水都到了地板上。
屋里静了片刻,柳静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碎玻璃和茶水,蒙了会儿。
门开了,锦衣从卧室出来。
锦衣走过来,站到碎玻璃前低头看着。
至于吗?锦衣说。
你也就一家庭妇女的觉悟嘛。锦衣又说。
锦衣如果不说,柳静或许还能忍住。换了平时,她的手未必娇嫩至扛不住茶水的那么点烫,这一点柳静心里是清楚的。但现在她确实不想忍,既然锦衣这么说了,她再忍,就忍成二百五了。母亲不能当得这么窝囊,这是那一刻占据柳静脑子的全部想法。她扭头白了锦衣一眼,侧身走过,走进锦衣的卧室。两个黑绒布小锦盒正端正地放在桌上,盖子打开,两粒晶白的钻石赫然外露,闪着锐利的光。刚才锦衣回屋后想必又进一步对它们进行鉴定观赏了。对物质有胃口,是锦衣的一贯作派,这一点,倒是明显遗传自柳静。吃好穿好,锦衣玉食,柳静一直是这么努力美化自己生活的。中学教师收入有限,但不要紧,不是有唐必仁吗?柳静从不过问唐必仁的收入,他反正月月递过一笔钱,或多或少,再少也够她稍稍放胆消费。所以那张VISA卡每月二十五号虽是从柳静那儿扣下钱,归根到底出血的还是唐必仁。妻子花老公的钱天经地义,未成家立业的女儿花父亲的钱,也说得过去,可是那个陈格,那个小个子男人,他莫名其妙地,凭什么来这个家捞一笔?柳静急匆匆走着,伸出手,伸向其中的一个黑绒布锦盒,还没够着,另一只手已经飞快地从背后探出,抢在柳静之前,将两个盒子一把抓去。
是锦衣。
锦衣脸都涨红了,粗粗喘气。你怎么这样!锦衣吼起来,你还是当妈的哩,怎么能这样!太小儿科了,简直过分!
一边说,锦衣一边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几件衣服,几双袜子,几本书,匆匆装进背包,一扭身,走了。
唐必仁张开手拦她。锦衣,吃了饭再走吧。
锦衣说,还吃什么饭呀,没吃我就阿弥陀佛了。
唐必仁说,锦衣,你妈不是那意思。
锦衣眼吊起来反问,那是什么意思?
唐必仁看着柳静,希望柳静回答。但柳静冷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锦衣就一闪身,闪过唐必仁,把包往背上一甩,出了门。门被她重重地扣上。
楼挺高的,房子在第十八层,下去得坐电梯,出了楼道还得走近百米才能到小区大门口。在锦衣走后,走了一会儿之后,柳静突然跑到门前,打开门,外面是空的,电梯早下去了。再跑到阳台,往小区大门方向眺望,下面人来人往,都是别人,没有锦衣。锦衣好像嵌进楼房,飘到空中,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
一辆后面驮着一个方形箱子的自行车驶过小区空地,车上人是位五十多岁的壮汉。馒头——山东馒头!吆喝声很响亮,不是壮汉喊出来的,而是来自挂在车把上的喇叭,是预先录音储存然后反复播放的。每天中午,这个人都要来小区推销他的不知真假的山东馒头。其他小贩是进不了小区大门的,壮汉却可以。原因不清,一说是因为很多业主爱吃,主动要求他上门服务,另一种说法是他私下给保安塞了钱。馒头——山东馒头!柳静的眼睛跟着车走,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壮汉和他驮馒头的车,竟然那么细小。
唐必仁跟到阳台,看上去他挺担忧的。你干什么?他问。
干什么?柳静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觉得心里堵得慌,很慌。每一次跟锦衣过招,她都有血肉模糊之感,即使偶尔是她胜,也从来胜得委屈别扭坑坑洼洼。二十四年前,从自己身上丢下来的哪是一块肉啊,丢下的分明是毒菌,然后春去秋来,又是自己把这毒菌千辛万苦一口口喂大,大成随时可能将她吞咽撕碎的怪兽。
她叹一口气,将身子弯下,双臂搁在阳台护栏上。
唐必仁手搭到她背上,轻轻摇了摇。你反应过度了,唐必仁说,真的没必要这样。
唐必仁又说,今天她知道我回国,特地从学校回家来。可是,你看,饭都没吃上,又走了。你何必那么计较呢?她跟陈格一结婚,不都是一家人了吗?
柳静慢慢把身子重新拉直,转过头看着唐必仁,轻轻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结婚?
唐必仁说,是啊,陈格不想回老家,毕业后要留这儿,他还要我帮他找工作哩。锦衣说夏天一毕业他们就结婚。她没跟你说?
柳静猛地把脸又转开了。他们站得太近了,有一股气,热烘烘的,直扑柳静的面颊,夹着几星唾沫。唾沫没关系,姑且当成水也行,重要的是有一股经过发酵的酸腐气味,非常蓬勃地喷射过来。
柳静胳膊上的毛孔一下子全竖起来。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发现,唐必仁的嘴巴,居然有这么臭的气味。
3
柳静教过的学生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极少有错别字。允许不会写,会写了就一定不能错。这个要求说说容易,真要做起来,其实很难。汉字四四方方的,看起来彼此相似,读起来又有那么多同音字,好好的横撇竖捺,一不小心过了界,说错也就错了。柳静不听解释,她只要求不出错。一旦错了,先是罚抄十至五十次不等,若是再错,她刻薄起来,就会把该学生叫到黑板前,让他(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再写一次。写对了,你自己改邪归正;又写错了,在哄堂大笑中,你也能痛改前非。背地里学生会骂她有病,就是同事也少不了腹诽。就你能,你就不会错呀?柳静还真没有错过,板书或者教案里,从来工工整整,没有人见过她一个错字与别字。不知是天生有仇还是职业锻造的结果,就是看到街头广告牌上有错字,她都恨不得立即端着红笔冲过去,画个圈,勾到旁边。不是故意这样,但就是这样了,她也没办法。今年有新规定,高考作文每三个错别字扣一分,这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柳静苛求的正确性,按理柳静该高兴,但她没高兴,心里咯噔一下,反而生出几分歉意,好像高招办这样的要求是被她逼出来的。
她弄不清自己。每个人最弄不清的总是自己。
那天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她特地拐到一家中草药房,挑了茅根、白毛藤、六角仙,都是清凉下火的。旅途奔波,吃睡都无规律,上火口臭很正常。问题是以前唐必仁也常出差,以前为什么没闻到那股臭?
以前唐必仁有其他方面的毛病,比如打呼噜、不爱洗澡、晚上常忘了刷牙。打呼噜不是故意的,所以柳静没说什么,她只是翻来覆去自我调整。习惯就好,习惯成自然。但不等她习惯,唐必仁已经发现,他很内疚,晚上就小心地将身子侧好,将枕头垫高,这样好像确有效果,鼾声不知不觉间就消失了。至于洗澡和刷牙,唐必仁挣扎了一阵,他说肉是我自己的,牙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来管就好了。但柳静不这么看,肉是你的,但你睡在我旁边;牙是你的,但躺下后这两排牙离我很近。除非分居,各睡各的,一个指头不碰,那就由你。唐必仁现在当然不太碰柳静了,年纪大了嘛,一个月能碰上一两次也就够了。但以前他做不到不碰柳静,当然只能妥协。说到妥协,家庭生活中总得有人扮演这个角色,否则不天天鸡飞狗跳?这个家中的这个角色总是由唐必仁扮演,他是男人嘛,无话可说。很多机关干部喜欢把传呼机、手机、钥匙穿在皮带上挂在腰间,唐必仁也曾这样,主要是图方便,免得装在口袋里死沉。但柳静不肯,柳静一见腰间挂物的男人眉头就耸起。太俗了!她的评语一点弯都不打。钥匙也是隐私之物,吊在腰间,就跟裤门没拉上一样滑稽可笑。男人身上的线条应该越简练越好,凭空再在那里弄出几个累赘物,立即品位大跌,现出粗鲁。别人跌就跌吧,柳静管不了,但她能管唐必仁。唐必仁一把东西往腰上挂,她脸就黑了,就过去夺下。这样一来二去几次,让步的自然又是唐必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