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飘动的白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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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封樱桃离家出走 龚俊敏半夜被捕

刚听宋无谓喊完,接着就看见他胳肢窝里夹着两条小贡烟,手里提着一只咯咯叫的老公鸡走过来了,道:“正好思源也在这里,大川,你们爷儿俩一块开车跟我去坟地。”侯大川、宋无谓一起上了侯思源的车,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坟地。

侯大川下了车,拿着哀桩棍,接过宋无谓给的老公鸡,跟着宋无谓走过来。坟地边已经坐着十几口子男劳力,清一色拿着铁锨,看见他们,都麻利地站起来。宋无谓拆开香烟,一人发了一盒,道:“辛苦你们了,挖好坟坑就去吃饭,最后一桌席是留给你们的。”然后拉过侯大川抱老公鸡围着原来插的红旗顺时针转了三圈,放下公鸡和哀桩棍,让侯大川拿铁锨在坟地中心位置挖了一锨土,再给劳力们磕了一个头,就回去了。侯大川给劳力磕头也是有说法的。你家出殡,人家帮着挖坟坑,要出大力气,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所以说,得给人家磕头,表示感谢,给他们每人一盒烟也是这个道理。抱活公鸡围着坟地转三圈也是图个吉利,没有很深的奥秘。

从坟地回来,路过棺材旁边,看见几个男劳力在搭架子,用于发丧时抬棺材用,宋无谓把剩余的几盒烟全给了他们,道:“搭好架子都别回家,跟挖坟坑的一块吃饭,但酒可得悠着点儿,喝多了下午就不能抬棺材了。”一位小伙子道:“你擎好吧,不能喝醉,但也得带点儿酒意,不然抬棺材没有劲儿。”宋无谓道:“吊日的儿,就你逞能!你想干活有劲,那就多吃点好的,回来上红烧肘子的时候,你一人吃它一半,看你有没有劲儿。”另一个小伙子道:“宋主任,你这话就不对了,一个肘子让他吃一半,那我们吃什么,抬棺材又不是他一个人的活。”宋无谓道:“你爱吃啥吃啥,反正不能耽误干活。”说完拉着侯大川就进了院子。

看席棚里已经开始上热菜,宋无谓把老公鸡交给伙房,拉着侯大川在席棚门口喊了一声“谢客!”让侯大川跪下磕了一个头。

三排席一直到下午三点半才算结束。宋无谓拿着扩音喇叭在院门口喊道:“所有来的客们,还有全体帮忙的劳力注意了,马上发丧开始,请大家不要走远。”提着扩音喇叭,叫过来几个劳力,把拱门、灵棚拆了,把丧屋到院门的过道打扫干净,然后让侯思源拿着幡抱着侯继续的遗像走在最前面,让侯大川抱着骨灰盒慢慢紧跟着,后面依次是侯大刚、侯大利、侯大金、侯大银、李素梅、秦爱民、马爱花、张心月、封樱桃以及孩子们。他们都拿着哀桩棍,穿着重孝,低着头,缓慢前行。到了院门口,宋无谓喊道:“哀乐响起。”听他招呼,那边连放了七声礼炮,接着就是喇叭响,吹的是哀乐,低沉而缓慢。礼炮是上午才到的,他不用跟谁打招呼,因为是和喇叭捆绑在一块结账的。

一行人到了棺材旁,看见棺材是打开的,里面铺了海蓝色的被褥,宋无谓指挥侯大川轻轻把骨灰盒正面放好。一位老者走上前拉过侯大川,闭一只眼朝前瞄了瞄,又伸开五指左右量了量,感觉骨灰盒放周正了,在骨灰盒周围撒了一些五谷杂粮,跟宋无谓道:“齐了。”宋无谓喊道:“封棺!”然后让侯大川他们都到棺材前面面对棺材跪着,又招呼四个年轻人抬起棺材盖把棺材盖上,感觉四角都严丝合缝了,才让人拿来粗长的铁钉四角钉死。老者在棺材里撒五谷杂粮,那是以前就有的风俗,等会到了墓地,老者还会往棺材上撒五谷杂粮,这都是迷信的说法,目的是防止老鼠什么的生灵去吃尸体,有粮食了,它们自然就不想吃尸体了。还有另一种说法,是给侯继续带去的粮食种子,让他在阴间里种植。

这时候龚俊敏带着几个班级的小学生排着队走来。宋无谓看见他们,这才想起来要开追悼会,慌忙把侯大川他们叫起来站在一旁,迎上龚俊敏,道:“龚书记,时间太晚了,您就简单作个生平介绍吧。”龚俊敏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安排学生四人一排立正肃穆站在棺材前面,龚俊敏把侯继续的生平作了简单介绍,然后向棺材三鞠躬,追悼会就算是开完了,这时候龚俊敏大声喊道:“全体同学注意了,听我的口令,立正!向后转,齐步走。”龚俊敏走过来跟侯大川弟兄五个分别握了握手,解释道:“本来是让劳力们来的,但在家的都过来帮忙了,其他的劳力都外出打工了,没有办法只能让小学生们来了。”说完就跟在学生队伍后面走了。

看见学生都走了,宋无谓把侯家兄弟以及族人都叫到棺材后面跪着,棺材前面摆了一个高桌子,桌子上面放了一个酒壶,两个酒杯,三根香,两位老者分列两边。桌子前面放一个矮小的板凳,上面垫了一块小棉褥子。宋无谓从侯思源手里要了遗像立起来放在桌子中央,然后用扩音喇叭喊道:“行路记礼开始。先请族家。”那边喇叭吹起。侯振远一脸严肃走到棺材前,向侯大川他们摆摆手招呼都过来,分成两排站在棺材前面。李素梅想跟去的,秦爱民扯住她的衣服低声道:“行路记礼光是男人,咱妇女跪这里不动。”侯振远看见人都列队站好了,转回身面对棺材弯腰深深作了一个揖,向后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跪下,然后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起来走前两步半跪在小板凳上,双手抱拳举过头顶。那两个老者互相传递了两个酒杯和三根香。看见他们传完,侯振远折回来又磕了三个头,这样反复了三次,就结束了。李素梅不懂,问秦爱民道:“这是行的什么礼?”秦爱民道:“这叫三六九叩。”

宋无谓看侯家族人都回了原位,便喊道:“请娘家人行路记礼!”喇叭声再一次响起。

也是一样,薛健康绷着脸,回头看看薛家人分成两排站好了,然后转回身,弯腰作揖,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上前两步半跪在小板凳上,双拳紧抱举过头顶,看老者两个酒杯、三根香传完了,起身转回来,但他没有回到原位,而是到了左边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又半跪在小板凳上,动作跟刚才的一样,转回来却又到了右边,跪下再磕三个头,重复完那些动作,他又到了后面的左边,也是磕三个头,又到后面的右边又是磕三个头……直把李素梅看花眼了,问道:“大舅他怎么老磕头,还变换着地方?”秦爱民道:“这是二十四拜,比族家隆重。三六九叩磕九个头,二十四拜磕二十四个头。”“哎哟喂,那不把他老人家累坏了?”“可不是。一般行二十四拜都是年轻人,想不到他敢,真是老当益壮。”“我看吹喇叭的也累得够呛。”“那可不。大舅的速度算是快的,换上年轻人起码比他慢一半,有的吹鼓手累得当场吐血。你说咱花钱请喇叭干啥的,就是这个时候要他们的水平!喇叭吹的行不行,有没有水平,就是看这一会儿的工夫。”

看见薛家人行完了,宋无谓喊道:“下面请老姥娘家人行路记礼!”喇叭声响起。

老姥娘家人就是那两个人,一个在前面磕头,一个在后面跪着。也是行的三六九叩。李素梅又道:“他们就两个人,真尴尬。”秦爱民道:“所以说,一般的丧事尽量去多人,人少了,难堪。尤其是娘家人,人多了,两排溜跪着,白茫茫一片,多威风。唉,以后这样的情景就不多喽。”“那是的,孩子都不多了。”

老姥娘家人行完,宋无谓喊道:“下面请闺女婿行路记礼!”喇叭声又响起。

蔡钢铁也学着别人的样子,看看后面的人都排好了,然后转回身,弯腰作揖,但他怎么都跪不下来,急得满头大汗,引起围观的人哈哈大笑,侯家人也跟着大笑。一个老年妇女开玩笑道:“老蔡家,你腿短肚子大,癞蛤蟆干鼓肚,没有用的,还是别跪下磕头了,干脆三鞠躬吧。”蔡钢铁爬起来,看了看两位老者,问道:“三鞠躬行不?”一老者道:“行,咋不行。”于是蔡钢铁立正姿势向棺材三鞠躬,转回身向后面的人摆摆手走了,后面又是一阵哄笑声。本来董跃进想行礼的,但蔡钢铁不让,说这是原则性问题,即便他跪不下来,那也得站在前面,不然显得他没有面子。

宋无谓看了看手表,喊道:“我说是这样,现在已经五点了,咱们路记礼就行到这里,大家有意见没意见就这样吧,不然棺材到地里就天黑了。”于是他把侯姓男人都叫到棺材前面,妇女在棺材后面不动,让侯大川跪在最前面。两位老者撤去桌子,换了一个小土盆。土盆底部钻了九个眼,透明透亮,意思是九九归一。拿一块砖,把土盆立在砖上,就回去了。宋无谓喊道:“抬棺材的准备好了没有?”那边已经做好准备的十六个棒小伙子齐声道:“准备好了!”宋无谓又问道:“拿花圈的准备好了没有?”站在最前面举着花圈的年轻人齐声喊道:“准备好了!”宋无谓看了看吹鼓手,吹鼓手跟他点了点头,意思是也准备好了。于是宋无谓拉着侯大川让他跪在土盆跟前,低声交代道:“等会儿,我喊发丧开始,你就拿起土盆向砖上用力猛地一摔,只一下,听见没?”侯大川点点头,道:“听见了。”“只一下,不能有第二下,摔得越碎越好。”“知道了。”看一切安排好了,宋无谓走到棺材跟前,站到架子上,一手扶住棺材,一手拿着扩音喇叭,喊道:“发丧开始,鸣炮奏乐!”只听得土盆“啪”的一声被侯大川摔得粉碎。喇叭声起,礼炮连响七声。宋无谓对抬棺材的人喊道:“前后起,各人小心各人的脚底下。”正想指挥向前走,却看见侯大川他们只知道向后退,不知道哭,于是他喊道:“前后平落。”慌忙下了架子,走到侯大川跟前,道:“棺材向前走的时候你们不能光后退,还得大声哭,嗓门越高越好,哭不出来大声啊啊也行。”接着他又来到后面跟李素梅她们妇女交代了同样的话,然后重新回到架子上,喊道:“前后起,各人小心各人的脚底下,路面扁窄,小心慢行。”礼炮七声也是有说道的,按说单数九最大,但那是过去皇上用的,人家是九五之尊嘛。老百姓只能跟和尚平齐了,和尚的墓塔最高是七级,老百姓也就放七声礼炮了。

通过宋无谓的交代,大家心里都有了数,看谁的嗓门大吧,一个个拼命似地哭喊,“我的爹啊……”这时候围观的人议论开了,“看,侯大川嗓门真高。”“他光嗓门高没有看见他掉泪。”“人家是城市人,你见过几个城市人跟咱一样大哭百叫的。”“我怎么看见侯大银哭得最凶,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看看看,封樱桃也一样,哭得死去活来,旁边她闺女都拉不住她。”“他们两口子不是哭爹,是哭他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啥意思?”“咋,他们家的事你还不知道?”“不知道,啥事?”“等会给你说。”“看看看,老蔡家嗓门也够大的,快赶上侯大川了。”“他那是演戏。”“啥意思?”“你没有听人说吗,儿子哭惊天动地,闺女哭真心实意,儿媳妇哭虚心假意,闺女婿哭老驴放屁。”“就你会说,呵呵……”

因为棺材太重,加之路途也远,中间需要歇息和换人。侯大川他们弟兄五人也不轻巧,不能直接走,而是拖着布鞋后退,并不停地磕头。磕头不是为他父亲,而是为感谢抬棺材的。

到了路口,宋无谓让棺材放下,看见刚才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个个热得满脸大汗,劲头也没有那么足了,说道:“前面还有五十多米就到坟地了,咱们大伙歇息一下,吸根烟,喘口气。”他走到后面,跟李素梅她们道:“等会儿棺材进坟地的时候你们不要跟去,都坐在这里休息,圆坟的时候再过去。”然后又跟吹喇叭的道:“你们回去到账房结账吧。今天吹得可以,比上次高家发丧强多了。”接着又走到侯大川跟前,道:“等会儿棺材走得快,你们就不要在前面面对棺材往后退了,直接跑到坟地,跪在前面等着就行了。”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宋无谓上到架子上,高声问道:“怎么样,歇息好了吗?”小伙子们齐声道:“好了!”“那好,咱们一鼓作气直奔坟地,走在前面的一定要把握好速度,要快,越快越觉不着累。好,听我的口令,前后起!各人小心各人的脚地下,小步快跑,小心脚下有崴脚坑。”

到了坟地,去掉了架子,让刚才抬棺材的人休息,宋无谓叫了八个壮汉来,前后四个,左右四个,架起棺材慢慢送到墓穴里。经一位老者在前面指挥,感觉放周正了,与风水先生的要求没有二样,才平稳地放下。宋无谓喊道:“请族家观敛。”侯振远走到棺材前面前后看看,朝宋无谓点了点头。宋无谓又喊道:“请娘家人观敛。”薛健康也是装腔作势地看了看,跟宋无谓点了点头。宋无谓接着喊道:“还有要观敛的客吗?”看没有人反应,跟老者道:“齐了。”老者跳下坑道,拿了一副弓箭靠前放到棺材上面,用老式瓦块压住,又拿了一个簸箕,把里面的五谷杂粮撒到棺材上面,把簸箕扔进坑道里,拉一张撕开四角的芦席斜盖在棺材上,然后从坑道里爬上来,跟宋无谓道:“好了。”宋无谓拿过一个铁锨交给侯大川,道:“你铲一铁锨土放到棺材上面。”侯大川照样做了。这时候凡是手中有铁锨的劳力都争先恐后地往棺材上培土,很快一个坟头堆起来了。侯大川培那一铁锨土的时候,宋无谓安排人放了一挂鞭炮,侯家人也一起大哭起来,并燃烧了部分花圈和纸钱,侯思源把那九根竹竿以及红旗也拔了放火堆里烧了。这个时候,凡是来的近亲属都应该回去了,一般不需要跟事主告别,如果你想告别,也没有人拦你,但那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远的亲戚就不要说了,也可以吃完中午饭走,也可以发丧的时候走,没有凭据。看坟头筑起来了,宋无谓叫人收拢了侯家人手中的哀桩棍和侯思源手中的幡,把哀桩棍倒栽到坟头前面,把幡插到坟头正前方,又找挎椽子的人从椽子里拿出一把葱栽到坟头顶端。侯思远不理解,问道:“宋爷爷,为什么把哀桩棍倒栽着?”“你不懂,哀桩棍是柳树枝,柳,留,同音,不能让它成活,成活了那不都跟你爷爷去了。”“坟头上面栽葱什么意思?”“期望你们侯家的后代聪明。”

一切就绪了,宋无谓安排侯家人都回家,休息片刻,拿了一根粗棍,抬着一水桶糖饺子在路口与妇女汇合来圆坟。

圆坟很简单,妇女在坟头表面用手扒坑,男人在后面放饺子,一个坑里放两个,多了不能放,用勺子舀点饺子汤倒坑里,再用土掩上。等饺子都埋了,两个男人一人一头抬着木棍正三圈倒三圈把坟头的土弄平整了,弄圆了,圆坟就算结束了。

圆完坟,把没有烧完的花圈盖在坟头上,男女孝子把孝帽子、孝袍子用手撕开,把鞋上的白布撕掉,几块白布折叠一块拿着就回家了。整个丧事也就结束了。

回到家里,账房,烟酒柜,伙房分别与侯大刚交了账,盘了点,都跟着宋无谓要走,和侯大川告辞。宋无谓道:“累了几天了,你们休息吧,我们回去了。”侯大川抓住宋无谓的手死活不放,感激地道:“我们累是应该的,其实你们比我们还累,说什么你们都不能走,晚上咱爷几个一定好好喝喝。”凡是租赁的东西人家也来结账了,结账完各人拉走各人的东西。烟酒、饭菜也是这样,都是他们主动来结账,事主不会亲自给他们送去的。

说话的时候已经黑天了,宋无谓他们说回去也是假让,倒是侯大川真心实意留人。还不错,伙房里剩了有两桌菜,烟酒都不多了,但晚上是足够用的。

男人们在席棚里摆了两桌喝酒,女人都各自回家了。侯大利因为身体不好,让马爱花陪着也回家了。侯春雪、侯春琳跟着自己的家人也回去了。李素梅也是累坏了,晚饭没有吃就简单洗洗睡觉了。

酒喝到二八盅的时候,大家开始总结了,也是闲谈,不需要放心上。烟酒柜的人说道:“烟用的真不少,整整两箱一百条。”宋无谓道:“烟是最能抛洒的,提壶的,跑腿的,洗碗刷锅的,凡是来帮忙的,你都得给他一盒。酒喝多少?”“酒倒是喝得不多,白酒也就喝了二十多箱,啤酒喝的多,整整四十箱。”“伙房的菜怎么样?”狗蛋吹牛道:“还问怎么样,肯定可以!我安排的没有跑,也就剩咱这两桌菜,三桌都没有。”没有人敢问账房里的事,那是侯家的私密,只有账房里的人知道,侯大刚也只知道个总数。侯大川端起酒杯,动情地道:“无谓叔,我很感激你!这几天真把你累坏了,我敬你两杯。”宋无谓赶忙拉他坐下,道:“以前不是说了吗,咱是不一个姓的爷们儿,客气话不要说了,你说喝俩咱就喝俩就是了。”说完一仰脖子两杯酒都进了肚子。狗蛋帮他们斟满酒,对侯大川道:“您是长辈,我也不敬您了,我给您端两杯吧。”说完走过去给侯大川端了两杯,侯大川想客气,宋无谓道:“你看看,孩子自然给你端了,你就干了算啦,他也是一片心意。”没有办法,侯大川只能干了。也许是酒孬,也许是太累,侯大川两杯酒下肚竟然感觉头有些懵了,但他还是强打精神,客人没有走,他是不能中途退席的,那样太没有礼貌了。

发丧的时候,薛英哪里都没有去,待在自己家里熬杂粮稀饭。给老头子送葬,她是不该参加的,也没有人陪她说话聊天,只能自己在家里闲坐。这地方就是这风俗。常言道: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熬好了稀饭,等回来孩子们喝,谁知道一个人都没有见着,问别人,说思源回徐淮了,其他人喝酒的喝酒,回家的回家。她敲了敲李素梅的门,李素梅说她没有胃口,想睡觉了。你说这怎么办,一锅稀饭如果不喝,搁到明天就坏了。对,给樱桃娘几个送去。樱桃跟大银生气,早上就喝了一碗稀饭,筷子都没有动,中午还不知道吃没吃呢。唉,一个孩子在外地,身边没有个娘家人,实在可怜啊!薛英想好了,就端着一钢精锅稀饭摸黑到封樱桃家来了。

院子大门敞开着,东屋里亮着灯,薛英走进来,问道:“毛毛,你们姊妹俩吃饭吗?”毛毛和妹妹正做作业,看见奶奶,道:“吃过了,俺妈从俺二大爷家拿来的剩菜。”“你妈呢?”“不知道,在堂屋里吧。”

薛英到了堂屋,拉开灯,找了一圈,喊了两声,没有发现封樱桃,再仔细看看,床铺叠得好好的,东西也拾掇得利索,薛英心里“咯噔”一下子,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平时侯大银、封樱桃都比较懒的,床铺从来不叠,乱得跟狗窝差不多,怎么突然叠那么整齐了呢!薛英到底是过来人,没有敢声张,万一封樱桃觉得这几天家里来人多,顾及面子拾掇好了呢!她再仔细看看,发现床头柜上就放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薛英走过去,拿过纸借着灯光看了看,简直吓坏了,挪了两步才站稳。她虽然识字不多,解放初曾跟村里“识字班”学习过一段时间,但“离婚协议书”几个字还是认识的。她没有惊动两个孩子,蹑手蹑脚回了家。

她不是回家,而是去找李素梅商量。李素梅是大学生,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领导,又是女人,女人总比男人心细,知道这事该怎么处理。叫醒李素梅,把那张纸让她看了,李素梅喃喃自语道:“看起来樱桃跟周庆祝是真的了。”薛英急切地问道:“怎么了孩子,樱桃她到底出什么事了?”李素梅道:“她想跟大银离婚,离婚协议书都写好了。”“离婚可不能,苦不了他们,可苦了孩子啦!”“你看见樱桃吗?”“没有,我就看见这张纸条。”“我想,樱桃已经去县城了。”“她去县城干什么?”“她去救周庆祝了,离婚协议书上写得很清楚,她怀疑是咱们侯家人诬告周庆祝。看起来她是个法盲,更不懂得离婚协议书怎么写,你看看上面写的,说什么周庆祝是好人,是她主动的,周庆祝被动的,说我们侯家人不应该诬告周庆祝,有什么都可以对她来,她情愿蹲监狱,也要把周庆祝救出来,等等等。”“那你说怎么办?”“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樱桃找回来。”“那咱赶快去大刚家,他弟兄几个都在那里喝酒了。唉,老爹刚送地里,他们怎么有心情喝酒呢,都是忤逆不孝的东西!”话没有说完,薛英就出了门,李素梅也跟了去。

到了院子里,看见侯大川他们还在喝着,薛英没事人似的走过来,道:“时间不早了,你们怎么还喝呀?无谓好兄弟你也累了几天了,回家歇着吧。”宋无谓道:“本来不想喝的,这不是大川硬拉着不让走嘛,不喝了,这就走。”狗蛋开玩笑道:“大奶奶,你也过来喝几杯吧。”薛英没有好气地道:“我喝你奶奶的腿!小龟孙,还不赶快回家。”李素梅也跟着说道:“大川,你们就别喝了。咱爸刚送进地里,你们喝酒,咱娘不高兴。”侯大川早就不想喝了,看见她们来,也就借坡下驴,站起来道:“无谓叔,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我再请你们。”然后对侯大刚交代道:“你看看还剩多少酒多少烟,都分给无谓叔他们拿走。”

送走了宋无谓他们,薛英拿手捂住额头,道:“素梅,你说吧,我心里难受,头也懵懵的。”侯大川看见薛英的样子,问道:“怎么回事?”李素梅道:“樱桃离家出走了。”侯大川大吃一惊,问道:“什么原因?”“她想跟大银离婚。”侯大银本来心情不好,喝得有些高了,一听说封樱桃要跟他离婚,竟然放开嗓门大哭起来,嘴里还骂声连连,“狗娘养的,骚货!她想跟我离婚,我还想跟她离婚呢……”侯大川不由分说把侯大银拉进侯大刚堂屋,厉声道:“你喊什么,让外人听见你好看怎么的!”到了屋里,侯大银不骂了,但还是哭,“我的爹啊!我的亲爹啊,您怎么走得这么突然啊……”侯大川忍不住踢了他一脚,骂道:“没有用的东西,你哭什么哭!”薛英上去就给了侯大川一巴掌,道:“就你有用,熊东西!他心里难受,心里委屈,他不哭吗!”李素梅拉侯大川到一边,问道:“你说这事怎么办?”侯大川道:“什么怎么办,不办!这种娘们,走了也好,省得在家丢人现眼。”薛英跟过来道:“你放屁!你在徐淮,她丢不了你的人,要丢也是丢我的人,是我没有看好孩子,没有教育好孩子。”李素梅道:“我想,还是让老二、老四、扎根他们去找找吧,估计晚上没有班车,樱桃肯定是步行走的。”“发丧的时候你看见她吗?”“看见了,我们一块回来的。”“那你让老二他们去找吧。”薛英道:“你这才像个大哥的样。”李素梅替侯大川解围道:“他也是喝多了,一时气头上,娘您也别生气。”“我生啥气,只要他们去找樱桃,我一点儿气都不生。”

看见侯大刚、侯大金、扎根分别骑着摩托车去找封樱桃了,薛英、李素梅拉着侯大银回他家了。秦爱民也跟了去,并从家里拿了几样水果,说是给毛毛他们吃。在路上薛英交代侯大银道:“回家别哭了,千万不能让两个孩子知道他妈妈跑了。”“嗯。”侯大银答应了。

到了夜里十二点多,侯大银哄毛毛姊妹俩睡了,薛英、侯大川、李素梅、秦爱民、侯大银娘五个还没有睡,坐在侯大银家堂屋里等侯大刚他们。听见一阵狗叫,以为是侯大刚他们呢,没有想到是宋无谓打着手电推门进来了。侯大川很愕然,起身问道:“无谓叔,您还没有休息?”宋无谓没有说话,进屋来找凳子坐下,接过侯大川递过来的烟,拿打火机点着,深深抽了几口,一脸严肃地问道:“刚才后庄上一阵狗叫你们都没有听见?”侯大川他们正为封樱桃的事犯愁,谁还顾及什么狗叫。侯大川道:“没有注意,出什么事了?”宋无谓道:“事还出得不小呢,龚俊敏被县公安局的人逮走了,连镇派出所都没有通知。”“你怎么知道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从大刚家喝完酒我就回家睡觉了,刚上床就听见院子里狗叫,俺孩子他娘去开门,差点儿没有把她吓死。进来几个公安民警,都清一色全副武装。当时我也是吓得腿肚子转筋,说话都哆嗦不成个。你说咋着,他们是逮捕龚俊敏的,让我带路。”秦爱民问道:“龚俊敏能出什么事?”宋无谓道:“咱不知道,问民警人家什么话都不说,政策我多少懂点儿,不该问的不能多问。我怀疑是跟咱村里木材加工厂倒闭有关。”侯大川问道:“怎么,村里木材加工厂倒闭了,以前不是很红火的吗?”宋无谓道:“你说的那是你爸爸还干的时候,自从龚俊敏接班就碗改酒杯一年不如一年了,现在基本倒闭得差不多了。”“怎么会是这样?”“这事谁能说清,只有龚俊敏能说清。村办企业本来是我管着的,后来龚俊敏上台,就不要我管了,他直接一把抓。”“龚俊敏如果真是经济上有问题,他也是罪有应得。”“我怀疑是周庆祝把他咬出来的。”“周庆祝不只是个村民小组长吗,村里的事他能参与进去?”“看你说的,按说他参与不上,这不是他老表的小舅子是副镇长嘛,他和副镇长、龚俊敏三人的关系拧得可紧了。”“你这样说,有可能是周庆祝把龚俊敏交代出来了,恐怕那个副镇长也脱不了干系。”“我大半夜里来也是想跟您说个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看您,还跟我客气什么,老父亲的丧事真多亏您,不是您里里外外操心,还真不知道出什么麻烦。您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今天忙完了丧事,我以为你明天一早就会回去,所以就急忙忙赶来了。”“到底是什么事?”“真说不出口。”“哎呀,什么事能让你吞吞吐吐,您说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是咱爷们儿这几天说话吗,我怎么听说你五十八,今年就要退居二线了?”“可不是,下月我就五十八岁整,说不好下个月市里领导就会找我谈话让我退居二线。”“那行,我知道了,咱爷们儿下月再见面聊,时间不早了,你们都该歇着了,我也该走了。”宋无谓说完,不等别人挽留就开门走了。薛英道:“无谓啥意思,嘴里半截肚里半截。”李素梅问道:“大川,你听明白宋主任话的意思吗?”侯大川道:“怎么能听不明白,他是想让我帮他当村支书。”薛英道:“乖儿,村支书可不是好干的,咱可不能干。”侯大川道:“他也就是说说而已,何况我也没有答应他,兴许我能到人大、政协去任职呢。”李素梅道:“你也就是自己哄自己。市领导如果想提拔你,去年就该找你谈话,你下个月就到点了,做梦去吧。”

忽然一阵狗叫。侯大银本是躺沙发里睡觉的,“骨碌”坐起来,道:“二哥他们回来了。”

还真不假,话音没落,侯大刚他们推门进来了。薛英急切地问道:“怎么样,见着封樱桃没有?”侯大刚摇摇头,道:“没有见着,镇派出所,县公安局值班室,我们都问了,人都说没有看见。”侯大川瞪眼道:“你们真憨,她能三更半夜去派出所、公安局吗?她肯定是住旅店里了。明天才有可能去派出所、公安局。”李素梅道:“大川分析得对,她今天晚上肯定住在镇上哪家旅馆或者宾馆里了。”侯大金道:“那不然明天一早再去找。”侯大川道:“明天一早,你们就不要去旅店里找了,直接去派出所、公安局找,她主要是去救周庆祝的,肯定是去派出所、公安局。”秦爱民道:“她还救啥,龚俊敏都进去了,恐怕他们两个的罪都不轻。”侯大刚大惊失色地问道:“啥,龚俊敏也被派出所抓了?那宋无所谓可翻身了!压抑了多少年,也该直起腰板了。”不等别人说话,侯大川站起来,打个哈欠道:“时间太晚了,都回去休息吧。大刚,明天一早你们再去找。”“行。”侯大刚爽快地答应了。侯大金却说道:“二哥,明天你爷俩去找吧,我得去鸭场看看去。几天没有去,还不知道两个孩子弄得怎么样呢。”侯大川没有好气地对侯大金道:“一个星期都过来了,还差明天一天。你明天跟大刚一块去找樱桃。”“那行。”侯大金无奈地答应了。薛英把钥匙交给李素梅,道:“你们回去睡吧,我不走了,我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早起得给毛毛他们做饭。”